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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60)

作者:张怡微

茱帕难耐焦灼给乔比发讯息说:“中秋快乐,我回来了。你在哪儿?我可以来找你吗?”她实在有太多话想对他说一说。

乔比很久都没有回。只在隔天说了一声:“你也快乐。”

三年来,马克第一次一个人过中秋,窗外雨脚如麻。即使睡觉他都没有关上电视,只是蜷缩着填满了整个沙发。隔天下楼去全联买蔬菜时,他见到一只小猫躲在疾风骤雨之下,瑟瑟缩缩。他踩着水塘阔步回家,没想到猫咪也尾随其后,它兢兢地不出声,湿漉漉又好像失恋的人。进大楼时保全一直看着他们俩,特地朝马克微笑,马克也微笑。

“中秋快乐。”保全说,“先生,是您的猫猫吗?”

马克这才低头又看见它。它昂着头,也一声不吭地看着马克。既不逃跑,也不窜进楼,就颤抖着瞪大眼睛仰视着他,怪可怜见的。

“是啊。”马克随即进楼,朝小猫招招手。它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他回去了。

“Jhumpa。”他从此叫她。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茱帕找到了乔比工作的报社,乔比刚好不在社里。一个女编辑接待了她,和颜悦色,说:“你就是茱帕呀,你这是回大陆了啊。还走吗?”茱帕心头一紧。她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编辑显然也觉得有些唐突,于是转身找了一张报纸递给她说:“出刊了。你看看吧。乔比写得还是挺好的,他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记者了。半年前他特地去台湾做陆配的访问,还写到你了。台湾的问题也真的是复杂,没想到陆配是那样一个社交圈。特别真实,看上去嫁得都不好,又不愿意回来。还有男陆配和女陆配珠胎暗结什么的。对了,你的问题我们也仔细讨论过,不过乔比坚持一笔带过。只是想强调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人生活在台湾。既不是学生,也不是配偶。台湾这个社会还真是无奇不有,有无国籍公民,也有双国籍公民。开放嘛。是吧。你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其实真的写得不错,希望网上的点击率会高一点。这样我们就能叫马克请我们喝奶茶了。”

“他去哪儿了?”茱帕颤颤地拿着报纸问。

“别着急,他很快来了。送孩子上学。”编辑答,“北京的交通真的,哎,甭提了。不过记者也是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我跟他说过你来了。再等等哈。很快就过来。你要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

茱帕在原地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

白观音

寒流来袭,元旦的气温冷出世故的寒意。整个城市苍白得很,好像蒙着雪霰,只有等春天来临,才能显出真正的形貌。

早晨,邮递员递来东京的包裹。里面有两盒口罩,偷带了两盒试剂,没有被查扣。她叮嘱母亲,以后日本的包裹不要接收,就让它退回去。母亲看了看地址,没看懂,撇撇嘴说:“人家也是好心。你又何必那么抵触,还当自己是小女孩吗?”

她显出烦躁。撕碎了报关单。

母亲又说:“外面那么危险,买什么都买不到,你还不要用。”

她说:“你可以用啊。”

母亲说:“你也不小了,也不为未来想一想。”

她说:“我天天跟你住在一起,还有什么未来可想。”

母亲倒也没有生气。母亲只是想用口罩却买不到而已。

夜里,她恍惚梦到中野正贵的摄影展,时光倒回1990年到2000年。从台场、新宿、银座、涩谷,到青山,没有一个人影。整座城市被洗涤干净了所有的人味,只剩下空洞的忧郁。那是属于建筑的诗意。灯还亮着,像被遗弃的希望,在原地等待。东京都厅第一本厅舍长廊里幽幽泛出绿光,不知光晕里二氧化碳的浓度是多少,也许很低,但它总该有个数字,象征现代文明的生命指标。

城外草木疯长。自然的生机从人类的手中夺回了难得的自由。

2020年1月26日,中野正贵在东京都写真美术馆的展览闭展。隔墙,隔墙的另一个空间,则展示了另一位艺术家拍摄的一千只婴儿的眼睛。不是一双,而是一只。这一只只眼睛曾好奇地着过局部的人间。凝视它们,令她感到了刺目的惊骇,像无法给他们交代。她宁愿从闭展的图像里,再次进入到那个悬浮的空城。在那里,她能感知到不可言说的力量,破坏的力量,悄然登陆了她的身体。它们也登陆了其他场所。从街道,到公路,到边境。

人们忧伤惊惧的表情,艺术家将永远捕捉不到。只有声音,存在于摄影之外。它不断流动,流动,杂音,流动,低吟往日的市声。艺术家的心灵被蒙上了雪霰。画笔搁置。常态的生活细节停留在事发之前,画板之上,镜头里,声带与丹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