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正经来台北念个书呢?”马克问她。
“可是我没有很喜欢念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大陆学生好像很可怜的样子,有法令规定什么都不能干。没有健保,出了尘暴这样的事,浑身烫伤甚至死掉就都只能算自己倒霉。也不能和大家一样工作。学费还很贵。”茱帕流利地回答,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可你现在也什么都不干啊。你每天泡泡茶打打太极拳做做蛋糕的又能出什么事。这几年你哪天不是这样过的呢,三年前你要是去念书,现在都毕业了。”马克心下觉得好笑,他总是忍不住拆穿她的小心思,就好像年轻男人爱做的事。
“你不是刚才还说台湾的教育要完蛋了吗?烂到根了吗?”
“而且我也没有钱。”茱帕又说,“有钱也不想念书。”
马克沉默了。他知道她只是不愿意。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念书,还是不愿意继续留在台湾和他一起。
“茱帕,我学校的状况也没有很好。也许会失业。所以你觉得要怎样呢?你也不小了,我是没差,但你一定要想一想的。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你想一想之后告诉我,好吗?证件的部分,你要自己办理。无论是读书,还是其他。”好一会儿,马克严肃地说。
“我想回去。我在考虑回去。”茱帕淡淡地回答。
如果没有乔比,听到这样的话,也许茱帕会大哭一场。而即使有乔比,听到这样的话,茱帕心下也顿起了惊涛骇浪。她当然知道马克在说什么,又始终没有真的说出什么。但她此刻完全不愿意做决定,就像乔比离开的前一夜,她同样没有对乔比说上一句“你等我,我来找你”一样。所有的承诺对她来说都难以启齿。
茱帕甚至有些怀念,自己还在当交换生时所见过的台北、见过的马克。那时马克还是她的老师,又没有真的给她上课。他曾引领他们大陆交换学生认识这个城市,却只引领她一人一再探入生命深处,令她看到了那个从未见过的自己。最美好的日子,都充满了时光本身赠予的幻觉。三年前的每一次告别,都仿佛是永诀一样悲伤。但每一次这样的永诀,马克总有办法给她惊喜,在不久的未来对她说:“亲爱的你又可以来台北了,快做准备吧。”于是一而再、再而三,茱帕进入这块神秘又温存的土地,若不是时间流转,她会真的以为今年过完就是明年,明年过完又是今年。但她忽然就二十七岁了,不知觉间。马克也快要五十岁了。他像父亲般地待她,又越来越只像父亲。马克停留在茱帕的生命里,像一种温暖又巨大的幻觉。他可能不再是学校里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前辈,也不再是放课后神神秘秘地送她、等她,无微不至照料她的那个人。但马克如今却对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茱帕知道马克没有说谎,他并不是故意这样做,他应该也有难言的苦衷,这些苦衷她都不想听。他坦白地告诉她,可以真的来台北念书,这样浪掷的日子就得以延续了。而他不坦白的那部分讯息,也无非是,分手吗?
“我们会在一起吗?”记得茱帕这样问乔比。
他同样没有回答。
在台湾的日子,总好像是在海的颠簸中虚度。有段日子,马克设定的手机闹钟是《赛德克?巴莱》的音乐。音符中的日出、山脉、河流,都像一种温柔倾诉,伴随着金黄色日光,一点一点进入眼帘。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的面貌,没有什么奋斗、意图、道德责任,只是日复一日,只是海浪拍打、礁石风化。这个世界,茱帕原来是没有的,是马克亲手送给她的。她长大了,略有一些懂得这种美好的礼物背后大都隐藏着她当时不知情的标价。浪掷的这几年,她成了一个美好的废物。每天追问“海有多深、山有多高、路有多长”就足够经营好流逝,她已学会在巨大的庇护下偷欢自己的偷欢。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觉得自己对于马克而言和宠物猫狗无异,又比猫狗更有自尊心。她甚至有些憎恨马克带给她这样的生活,令她回不到原点,又没有能力走到未来。另一方面,她安于这种假的憎恨埋怨,她躲在屋檐下看风看雨多好,不用想未来多好,心里还住有另一个人多好。
乔比在哪儿呢?
四
每逢佳节,无论是台北的小时令,还是大陆的公休日,身在北京的乔比都会传一通简讯问候茱帕。茱帕也养成了相似的习惯,在一些无聊的夜晚,她会看着手机屏幕查阅什么时候会有节日,像看着一段神秘的光阴。而这些所谓无聊的日子,其实也是她与马克生活的倒计时。茱帕努力不去多想这件事,她不愿面对离别,对乔比、对马克都是一样。因为乔比极少主动说起暧昧的话,即便是告别都没有浓情蜜意,飒爽得很,所以关于这些联系,茱帕根本无须防范。即便她的手机通讯费一直是马克在缴付,机主也是马克一人,但马克从来不看她的聊天记录,碰都不碰她的手机,更不会查阅她的通联。马克自己也有秘密。他们各自怀抱着自己的手机,像怀抱私人的宇宙。马克始终秉承着盲目的优越感,以卓然的身姿鸟瞰女性的精神生活,这不只是针对茱帕,也对他生命中的其他女性。既然是鸟瞰,那便是没有细节,没有深邃,只有大概。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他要留出来认认真真摆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来面对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