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如往常一样,日复一日腻在一起。但并不亲密了,也不知变化是从何时开始发酵,不知会不会还有新的剧情。每天晚上,茱帕如常环抱着他的身体说“晚安”,但却像是在安慰一个快要没用的人。她不再一个劲地祈求关注和爱。他们变得更像是朋友、亲眷,或者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相熟。而这一切总是将马克带回青春末期的回忆,那时他对自己的信心还有些犹犹豫豫的期待,他还很有斗志,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忧郁。他看到一块石头都想要征服,看到日出想要拥有,更想走遍全世界……
马克曾对女儿说:“爸爸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对你,对妈妈。爸爸妈妈永远都爱你。”他尚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但如今他看到女儿,像看到她眼神中反射的成人世界虚伪的尖利。简直不知该从何爱她,只觉得内疚,又觉得无助。女儿很快也会有喜欢的男人吧,年轻男人真是令人讨厌,但他希望女儿找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吗?也许吧。说不清楚。真是说不清楚。好在现在仍只是虚构,他已感觉到这种虚构的威力。他不知道待自己更加无措地面对世界将要很快将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青春、爱情——交给下一任年轻人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有没有茱帕。
入睡时分,他们的房间里安静得怕人。有时茱帕突然喊一声“地震了”,马克就淡淡地应一声“是喔”。但他甚至暗暗希望真的大旗一场,茱帕也许就会和他永远在一起(或者死在一起)。在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总没有一场大难袭来,可以拯救他们寡淡的情感生活,“苏迪勒”也不行。无尽的台风一个接着一个吹来吹去,根本无济于事。
还记得八十八年九二一地震时,马克三十五岁,女儿两岁。逃散途中,家中整排书架倒落下来,马克护着妻子,妻子又护着女儿,就跟电影里拍的一样感人。源自本能,那是他们一家人最亲密的时候,差一点就要同归于尽,才知道心下最关切的人到底是谁。其实对马克来说,若是时间真的停止在那一刻,也焉知非福,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她们也是。大地震后的一小段日子里,马克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眼前这两个最亲的女人分开。然而,如今再没有这样的温馨了,惊怕中的温馨好像生命中稀少的萤火,并不永在。茱帕也替不了这些回忆,成不了记忆里的那个人。这不是她年轻的关系,也不是她是大陆人的关系,她只是不是那两个人之一。马克也不是那时的马克。只有偶尔深夜时分,茱帕悄悄叫一声“地震了”,马克会想起曾经同路的另两个女人。但他不会再一跃而起了,也不会像鹰一样护着家人。无论夜里发生怎样的事,他都感到厌倦,只想沉沉地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来,那也是永恒的一种,不是吗,即使永恒边上萦绕着茱帕的嘀咕:“你真的都不怕地震欸!”他也佯装真的如此。他曾经是怕过的,更怕失去枕边的人。现在不同了。
马克不是真的不爱茱帕。他有点逃离不了继续扮演一个近似“丈夫”的角色。但如果是扮演妻子,那茱帕恐怕很难长期胜任,她什么也不会,又不想学。他和茱帕一起驾驶着无轨电车,很快就要耗尽油料,各自纷飞了。生命中和马航一样失联的女人,很多吧。
很难说在看到茱帕时,马克没有想念过前妻。即使是在与茱帕热恋的第一年,他都从未忘记与前妻的每一个纪念日。人生里有些记忆是无用却牢固的。当茱帕降临到他生活中具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依然知道这个家曾经是以怎样的强力与另一些女人磨合过,又不巧失败了。前妻离开以后,他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放松了。茱帕不知道,卧室的吹风机是马克上一位女朋友留下的。她正在使用的衣架,则是前妻当年没有带走的。茱帕从来不问,马克就不会去说。在莫名的心照不宣里,两人都耗尽了默契的心力,也渐渐稀释了情感的浓度。
马克知道,如今茱帕的心已经走了。至少她一定走远过,不知为何又再回来,他知道那不是从前那颗心了。可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五十岁了,他可以承受。没有人始终留在原地,包括他自己,光景好的时候,也不如当下那么失落。或者更确切说,如果学校里的事再顺利一些,马克也许就不会觉得他和茱帕之间有什么问题。
如果茱帕是一个台湾女生,那么他们也许还能再搪塞一阵、粉饰一阵,大家都不怎么着急,平静如水的生活也就比死寂多一点恻隐的温柔。但最关键的是,茱帕始终没有表露心迹。马克越来越相信,茱帕只是想把剩下的不多的日子过完,而后她就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