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迹象之前,母亲突发奇想要让我学点艺术,那也许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插曲。我觉得学习“艺术”,就是学习孝顺,再加上交交新朋友。好在,这段经历让我认识了麦琪,让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第一次听到除了电视剧配乐儿歌之外的音乐,赐予我数不清的惊异。我和麦琪,从小哈农,拜厄,练习到车尔尼599、849、299,巴赫……然后就终止了,再学下去就要露馅了。我被选拔入了一个奇怪的电子琴交响乐团,成了一个业余级别的表演者,不收学费。我的任务,是用电子的声音敲击出单簧管的定音。知道被录取的时候,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看穿了什么。母亲却很高兴,她觉得很光荣。每次排练,她都兴冲冲给我照相,完了还要把照片洗出来放在家里的五斗橱上。在家里练习“定音”是远远没有练习完整曲目有趣的事。因为听不到主旋律,也看不到别人的乐谱。所有的一切,只能靠想象。想象是多么哀苦又迷人的事啊。想象自己、想象别人、想象所有人汇合在一起,合作无间,就好像想象着幸福一样。
对了,其实我一直没有自己的钢琴。在家里,我都是用电子琴练习夜校布置的曲目,我练得十分刻苦,夏天即使汗流到地上也不会停止,所以连老师都一直没有看出真相,他一直以为我是有钢琴的,他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的地方我会习惯性地降落八度。这当然是我童年时代最高级别的秘密。除了岁月,没有什么能将它解禁。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麦琪。我和母亲也从来不谈起。出于某种神秘的倔强,我没有使用过电子琴上任何的音色和伴奏,我把它想象为——钢琴。然后命运又交给我一个新的任务,需要我把它想象为——单簧管。好像一种惩罚。
在加入电子琴交响乐团以前,我甚至都没亲眼见到过单簧管。即使是后来随乐队上台表演了多次,我见到过其他表演者带来的真正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但我还是不知道英国管、低音单簧管、大管到底长什么样子,摸起来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敢问,也不知道该问谁——我只能尽力本分地扮演好我所模仿的声音。那段训练的日子,令我开始熟悉机器模仿各种乐器的声音。不只是西洋乐器,还有中国乐器,二胡或者扬琴之类的。不仅可以很拟真,居然还可以很恢宏。不仅可以很革命,也可以很民间。我们就像一群马戏团的孩子一样,用乐器来变戏法。坦白说,有时候操作它们,多少也可以放一点真情的。不仔细听,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觉得,那就是幸福,就是意境。在心里,我曾和它们合作无间、荣辱与共。本能的排斥和日常操习的亲切,扭曲地交缠在一起,合成为奇异的情感力量。在展演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令人感觉耳朵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的音乐好像是真的,我们的成功也是真的。在乐团里,指挥老人叫我“单簧管”,其他人也叫我“单簧管”,好像我真的是“单簧管”。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电子琴上的一个按钮,就连音量都是机器调控的,我是总谱里的只言片语。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居然有欲望想要拥有一支真正的单簧管,又觉得尴尬,觉得自己配不上。即使没有人搞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害怕被人知道我并不会使用它。我是个冒牌的。哪怕也曾真心真意地用真实的青春实现过它的表象、它的功能、它的音乐能量的万千分之一。
好险!麦琪落选了那场诡异的选拔,没有留下如我一般的心灵阴影。她索性就放弃了继续学习钢琴。后来我们都快进入初中,听大人们说,还是学业比较重要。那时的我们,已经可以蹩脚地弹奏肖邦练习曲,譬如作品10号第3首,在交错的时空中抽象地“离别”着,在抒情的触键中一点一点远离其实的世界。而我们的琴艺,这一生恐怕也就到那里为止了,再也不会有新的进步,也不会有不满足。尽管我们才十几岁,我们的日常生活离音乐太远了,根本就用不上琴艺,无所谓够不够用。那之后,我还坚持了一小段“艺术”之路,直到母亲的兴奋劲彻底过了,她亲自劝我放弃。我就放弃了,二话不说。乐团表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很想念麦琪。我们是差不多的人。至少,她没有扮演过谁,她有自己的琴,自己的声音,她比我强。我有点羡慕她。
二
桃江路汾阳路路口的三角地,树立着普希金铜像。普希金也是外国人,是我们最熟悉的外国人之一。他的铜像做得非常高,印象里,他总是看着远方,我们被迫要抬头才能看他。听教琴的老师说,普希金写过一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也许我应该多看一眼麦琪七岁半那年仰望普希金时的眼神,顺便也看看自己的仰望。一直到十四岁,我一个人,也曾孤独地看来看去,抬头看他,风里雨里看他,雾里雪里看他。那时,我认识的字变多了,差一点就要听懂“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它会死去,像大海拍击海堤,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像密林中幽幽的夜声”。远近传来的操演乐器的声音依然飘荡,我知道背后发出乐声的人总有变化的,变化成新的孩子,幸运的孩子。在那里,真正优秀的琴童会脱颖而出、走向世界,大部分人则泯然于众,不知道音乐注入命运中的是疫苗还是毒药。不变的是,在好多年的黄昏里,我都依稀看得到年幼的麦琪拖着父亲的手,走过普希金铜像时的背影。麦琪扎两条辫子,蓝色绒线衫左膀上还别着大队长标志,最欣欣向荣的美也不过如此。要永远如此该有多好。大队长像一个世俗世界的荣耀,而三角地,则是心灵世界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