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梨母亲说,有个小姊妹告诉她,有个朋友,五十多岁,钻石级别的单身汉,去美国办了代孕,找了一个日本女孩子生了儿子。小孩照片都辗转发过来了,她看到了,挺不可思议的,但蛮好的。唯一的问题是,小孩子回到上海就没有妈妈,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真是很作孽的事情。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这种事爸爸都想不到的。对了,你们想去美国生吗?
郑梨说,我们的问题是没有钱。单位也是每况愈下。我们自己生都花了很多钱了,不要说叫别人生。母亲说,我还有套房子。郑梨于是沉默了。她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何苦呢。哪有这样的事,花那么多钱,得到一个别人轻而易举就有的东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如果她和贾俊真的走不下去了,母亲还有个房子,不是蛮好的。这些日子,婆婆索性也不来烦她了,婆婆当时抓着她的手肘说,谁有问题谁出钱。郑梨没有说婆婆动作粗暴,但这话她是说给母亲听过的,母亲居然听进去了,这让郑梨有些心酸。时间一分一秒挨过,叫号极其缓慢地增加了十个数字,天都黑了。郑梨母亲说,你想好不要就算了,我也就是说说,我们家无所谓的。我看贾俊人蛮好的,像你外公。你再找,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
郑梨母亲又继续唠叨,两个人啊还是走得早的好,有人照顾……
回到外婆家的时候,郑梨心情有些沉重,但不是因为外公。员工群临时通知,第二天开大会,每个人都要到。郑梨心里觉得不妙,转而跟父亲母亲打招呼,明天要和贾俊晚点过来。郑梨转头对贾俊说,我觉得大概是坏事。这样一来,我们的事又要延后了。贾俊苦笑一声,说,其实都是天意,勉强不来的。郑梨知道,贾俊如今的说话之道,是前三年轰轰烈烈的争吵换来的。什么叫天意。到如今,两个疯狂过的人突然平静下来,表面上是没事了,可从那时起,平日里说出来的很普通的话,听上去都不止一个意思了。这是不是也是天意。
要说这段婚姻里,郑梨最怀念的,是有一次错把排卵试纸当早早孕测怀,发现粉印后的一个小时是她和贾俊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一个小时,心中充满了感恩的人和事,眼眶含泪,却一丁点都不是因为历尽过苦辛。那之后,郑梨经历了连环的手术、经历了宛若炼狱般的心灵苦行。每一次失望,贾俊都会带她出去旅行。国内好多地方、周边国家他们都走遍了。很多人都羡慕他们感情好,同时又问他们,有好消息了吗?还有人给他们发红包,好像赈灾。
大殓被安排在五天以后。郑梨问父亲,为什么那么晚才办仪式?父亲说,你小姨妈不肯用丧假。郑梨问,为什么?父亲说,丧假她说留着还有用,一定要放在周末。郑梨更加纳闷了,丧假还能留着还有用的?她还有直系亲属要死吗?谁啊?父亲说,你别再问了,我也不懂。
周末,殡仪馆人头攒动,天气说不上是寒冷,但也不让人自在。上海的风物也就在这个季节最苍茫不过。天空没有一块是蓝的,可能是白的,有时是灰的,像一种心情,中年人的心情。沉重的,但又是光明的。粗略看是看不出个情绪来的,只觉得平常。仔细想呢,又很怕想破了什么缘故,真正坏了心情。
正在发呆的郑梨,远远地看到一个人,从一台大巴上下来,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照理说,在这里看到这样装扮的女性并不稀奇,但这张脸,郑梨太熟悉了。
刘童。
身边的贾俊显然也看见她了,几秒钟后,他扭头回了礼堂。
郑梨看见,刘童身后还跟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三
人死了为什么要穿寿衣?据说是为了让远古的祖宗认得出来这是自己宗族的后代。但现在什么东西都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意思意思就是最大的意思。什么是远古的祖宗,如果没有遇上大的迁徙,那么街坊邻里、宗族乡亲,总要比隔一个户籍地来的亲近。穿什么样的衣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其实都是装饰,不作数的。有的人永远在台面之上,有的人永远埋在心底。有的人不管跑多远,他都是家里的鬼。有的人即使睡在一起,那也不是一条心。总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贾俊记得自己爷爷过世的时候,从断气到入棺到出殡到做七,轰轰烈烈。哭丧歌都有各种套头,最热闹的就是散哭,仔细听调头里面的词,还能听到爷爷的生平事迹,做了什么好事,吃过什么苦头,借给过谁钱,帮助别人渡过了难关。五七祭奠,那是一点不马虎,家里人无不披麻戴孝,孩子上学也要请假。无论空间大小,家中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都要用八仙桌摆好祭品,爷爷的灵牌、香炉烛台、贡品礼器自不必说,还有一些小心意,会镶嵌在这些程式里。比方贾俊奶奶在主祭台上悄悄放了一盒范雪君的评弹磁带,特别不起眼,却是贾俊亲眼看到的。奇怪的是,奶奶放磁带的时候一声没哭,啜泣都没有。正经要哭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特别卖力,跟表演一样。在一干道士诵经的调头里,可不是随便唱唱的,还包括了点歌,都是付过钱的。贾俊母亲特地提醒他听,他们家一共给爷爷点了四首歌,不仔细听会以为是诵经,这样钱就浪费了。仔细听来也不好辨认,有一首是爷爷的确挺喜欢的《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歌,除此以外的贾俊都没有听出来,浪费了三首歌的钱。许多年后,贾俊已经不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发生过些什么事,那个漫长又还挺有趣的告别仪式,倒成了他生命记忆的一个节点。听到《千年等一回》,也会想念爷爷。那时,作为长子的父亲,引领着爷爷的灵牌,跟随手摇铜铃的法师,在不知所谓的吟唱中,带着看不见的爷爷一步一步走向奈河桥,一步一步平安地走过奈河桥。然后,爷爷就把他们都忘记了。作为亲属的他们,围桥而立,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却看得十分认真,气氛极为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