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呢?”郑梨父亲问。
“就在阳台里啊,你刚给爸爸擦身没看见吗?”郑梨母亲回答,“她每天睡不一样的地方,她真的老糊涂了,想怎样就怎样。”
此时郑梨看见微信家庭群的名称换成了“永远最爱的父亲大人”。小姨妈改的。完了还说:“大家辛苦了,早点休息。”
二
先前因为看病,郑梨已经用完了今年的年假。按规定,丧假是必须直系亲属过身才可以请的,郑梨识相地什么也没敢说。她让贾俊代为守夜,贾俊也没有怨言。这些日子,郑梨在单位的处境不好,台里这一年一直在重播旧片,没有广告收入。再这样下去,感觉频道关门是早晚的事。单位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接私活。有一次她和贾俊接了一个片子,钱还没领到,就被人举报了,两人被领导约谈,都写了保证书,搞得像中学里一样。郑梨觉得自己早晚是要被开掉的,这才使得“怀孕”又添一些拯救的意味。万一现在怀上了,大概还能赖上一阵子。
两个晚上,郑梨在娘家陪母亲睡觉,母亲都睡得不错,听得到稳稳的鼾声。郑梨久远没有听见母亲打鼾了,这让她突然有点想哭。出嫁前,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和母亲在一起睡的。母亲的鼾声有时候会吵到她,后来听贾俊说,她也打呼,声音还不轻,也许是遗传。可惜自己的鼾声,自己是听不到的。自己的梦境,别人也看不到。亲人睡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普通人家的房子足够大,也许能把这种问题想得更加深刻一点、透彻一点。同床异梦,年纪越大越觉得平常得可怕。我们根本不可能和一个人睡在一起就做起同一个梦来,最最相爱的时候,也是不可能的。反而是鼾声,能让母亲成为母亲,父亲表现为父亲,妻子像一个心平气和的妻子。
郑梨父亲和贾俊,两代女婿,在郑梨的外婆家守夜,陪着外公的大体。郑梨外婆因为害怕,自己在阳台里支了张床。两天以来,郑梨下班后就赶去外婆家,火急火燎的。真的到了外婆家,又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帮不上什么忙。郑梨问贾俊白天的事,他都有一说一,但基本说不出个大概,他分明有很多困惑不得解。比方他说,今天外公的堂兄弟们来过了,问为什么不设灵堂,外婆说,要么设一个。贾俊问,不设灵堂,那我们前两天的通宵叫什么?郑梨也不知道。就问他补眠了吗?他说,其实白天没什么事,睡过了。郑梨外婆出来看到他们俩,也不热情,也不悲伤。她问贾俊,你都不用上班吗?贾俊说,外婆我是周日周一周二周三周四上班。郑梨心想,不就是周日到周四上班,为什么要一天一天说出来,一天一天说出来,也不会听起来比较多。郑梨问外婆,有什么东西要烧吗?外婆答,你外公是党员,不烧也没什么的,他不相信的。
郑梨父亲忙前忙后,仔细看看似乎也没在干什么要紧的事。主要就是帮忙丢垃圾,外公的衣服、被褥、垫子、毛巾、手巾,甚至是喝过水的茶杯、吸管……本来应该要烧掉的。外婆说她不想看到这些东西,说她要整理房间了,让郑梨父亲去丢。郑梨父亲老实,就只好拿去丢了,一趟一趟。丢的时候说:“衣服上都是味道,作孽,什么味道都有的。”郑梨母亲趁机也帮老太太丢了不少药盒子。那些奇异的三无产品,一点一点快把这户人家的空间吞噬掉了。它们的说明书、包装盒、保证书、防潮剂散落在这个家的角角落落,沙发缝隙的灰尘与药丸的粉末,嵌在一股尿液、胃酸、胆汁的混合味道里。怎么丢也丢不完,怎么清扫也扫不干净。它们明明是带着健康长寿的愿望而来的,却散布着疾病和衰老的气息。外婆有时出来说两句叮咛,有时在阳台甩甩手甩甩脚做一些轻微的运动。殡仪馆车把人拉走以后,家里像是送走一位麻烦的客人一样,大家都主动承担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氛围。小姨妈是会计,发挥了特长,在微信群里做表格记账,以便未来公摊。郑梨刷了一下手机,看到表格末尾有一项写着“牡丹一包,三十一元”。那烟,显然是小姨妈从家里带来的。
郑梨母亲问,爸爸还有什么钱没有拿的吗?销户之后,到银行处理就很麻烦了。外婆说,他一分钱也没有,你们不要想他的钱。郑梨母亲去派出所销完户回来,外婆却拿出了一张存折,说这张漏掉了,还没有拿。第三天,郑梨因为同事要外出干私活,硬要郑梨跟她调了班,郑梨于是憋着单位的气回到外婆家,陪母亲去了趟银行。说来也怪,他们排了很久很久的队。有个人拿了张一百块假钞去兑换,但他的钱半张是真的,半张是假的,因而他主张要换五十块。工作人员说不能换,因为钱已经收进来了,假钞就要没收的,如果你刚刚撕掉了,那么这张钱有一半是真的,可以作为破损,还能给你五十。他说那我现在撕,柜员说现在不行了。他说,上个月明明还可以换的,不信你们调阅监控,我来换过的。然后银行就放着柜台的事不管,派人去调监控。郑梨母亲说,要不是因为销户了,今天就不排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场等待虽然无聊,却令母女两个有了难得的独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