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北京时间也许凌晨三点了,茹意的声音在不稳定的网络中若隐若现,盛明却坚持讲完了这个漫长的移民故事。茹意嘲笑他沉浸在“听觉事实”而不自知,盛明则像播纪录片一样在深夜的语音里严谨地说:“2007年英国政府推出法案,就是《五年遗案》。2007年3月28日之前,申报难民有很高的概率会给身份。房东太太就是这么留下来的。这是她的好运。她有几个朋友,因为不看报纸,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就错过了。”
“你还是不要多理她,”茹意困势懵懂地说,“当心她又觉得你最好能加入他们餐饮业。哦对了,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地铁上看到小广告,马应龙出眼霜啦,哈哈哈哈哈……”
二
这是茹意第一次参加学生的婚礼。二十八岁的她已经被分配坐在家族长辈或单位领导的那一桌。稍微有点尴尬,好在婚礼非常豪华,豪华到令人觉得冷淡也是一种气派。
如今,茹意的大部分学生都在海外热火朝天地奋斗,她们不是在学业上精进,就是在社会服务里关怀全世界。只有那些高中时踌躇满志跨海求学,最终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出成国的孩子们,开始掐着法定年龄着急恋爱结婚。这挺好的。仗着父母宠爰,费点钱为他们的人生铺路,根本就不在话下。最多,以后费钱再铺一回,照样热热闹闹,照样喜气洋洋。茹意预感自己未来会参加更多的学生婚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后辈们一浪又一浪地永结同心。但她会更想念那些既没有出国也没有结婚的孩子。茹意曾有个学生,非常有才华,十七岁就能够分析出《西游记》中的猴子只吃桃子而不吃香蕉是否和成书地域的种植环境有关,能够分析出《呼啸山庄》里的“伦敦病”、《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家庭的作用……她因为严重的抑郁症放弃了海外大学的申请。高中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家休息,茹意后来再也没见过她。还在学校的时候,茹意常常找她聊天,请她吃蛋糕,或者看电影。但家长告诉茹意,在病发后的日记本里,那个聪明的女孩子写到了她非常讨厌逼迫她输出观点的语文老师。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不被任何“意见”、任何“观点”要挟的。因为,她根本不用像穷人一样依靠贩卖那些蠢事来养家糊口,对文学和艺术的看法理应收藏心中,而不必时时将之当作首饰变卖。她用英文写下了这些话,如果混入什么世界名著中,应该会在Kindle里被很多人画虚线标注。如果茹意不是当事人,她应该也会喜欢这段话的。这件事令茹意非常受伤,甚至比盛明决定出国读博更让她感受到生活的严酷。在深夜的语音里,她却没有告诉盛明这一切,她不好意思说,即使她知道盛明和她是差不多的人,只是他们的眼睛一个向着上看,一个向着下瞧,说不清楚哪种处境更痛苦、更孤独。她只对盛明说,她很难过,她不想再对学生投入真实的感情。盛明还毫不知情地嘲笑她:“我的导师从来不会对任何学生投入真实的感情。我每次和她meeting,学费平均下来要花两万五千块钱。”茹意于是说:“好贵哦。好想当那样的老师。”但茹意在那段时间,其实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了。然而就连抑郁症这样的事,恐怕也是有等级的。她比不过伤害她的那个孩子,可以病得那么高级。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忙碌一些,显得愚蠢一些,庸俗一些,因为这会让她暂时不去想学校里那些糟心的事情。
茹意有个同事,现在成了一个创业网红,离职后全心全意做网络课程。当年她们还在一个办公室时,同事常常抱怨学校糟糕的心灵环境。“主要是心境……在中文系的时候,我以为我有抑郁症。但工作以后,我是真的有了抑郁症。”茹意懂她在说什么,但她劝她不要给自己消极的暗示。国际部的老师应该具备这样的自觉,尽管越来越娴熟于“金针度人”的伟大事业,摆正自己的心态显得越来越要紧。因为她们都知道,自己未来的孩子,不太可能获得自己学校那么好的教育,自己的能力也无法承担如此高昂的教育成本。让孩子们从中学时就志向高远、领导世界,是需要相当的物质基础做依托的,他们要随时做好被聪明学生轻视的准备,还要保持微笑。去年,茹意任教学校的国际部学生托福平均分已经达到106,15%的学生被美国排名前十的大学录取,近八十个学生被美国前二十五名的大学录取。校长当然很高兴。她也很为学生们高兴。所以工作以后,她反而对婚姻并不那样向往了。她不再为此抑郁,也不再充满热望。她原来以为自己会像网上那些异地恋的女方一样对爱情感到丝丝疲惫,好在学校的压力拯救了她对于爱情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