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突然不怎么想知道金泽平时打什么游戏、日行多少步、偷不偷能量、种不种树了。她也曾想起过他,即使是在刻意忘记要失去母亲的那一年里。在本命一般的大学生活里,“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许多旧句子萦绕在她脑海中,宛如初恋一样轻盈。异乡,真会令人产生幻觉。觉醒是那么突然……
才十年不见。
四
邱言父亲终于因为旅行过度、体力不支而病倒。到医院的时候,他强忍着高烧,坚持要求医生帮他查一下有没有艾滋,大吼大叫的,搞得邱言十分尴尬。父亲“叨叨叨叨叨叨”说:“女朋友不相信我,因为我女朋友太多了。我女朋友是很多的,但是也不能血口喷人,你们说是不是?我还发着寒热呢,欺负我没力气。不想谈就不要谈,我很爽气的。”父亲说着说着涨红了脸,委屈得快要哭了。
而当父亲终于拿到健康报告,跟隔壁床的病友光荣宣布自己没病的时候,邱言被医生叫去诊疗室。医生说,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邱言脑袋里顿时“轰”的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倒不是因为父亲未来会忘记她,这样的事她也看过不少,而是因为这两年多来,父亲变得多么奇怪啊,多么亢奋。他早就变得不是父亲了,变成一个十三点,邱言却像默认母亲会变成丧尸一样,一直觉得可以接受的,可以接受的。她一直在躲避父亲、曲解他的行为,她一直都以为父亲是因为常年压抑终于放飞想要找一个女朋友,她一直以为父亲被母亲折磨死了,父亲也是可怜的人。但是身为“模范”女儿,就一定要支持他,不要打扰他。不是这样吗?
医生被邱言突然的情绪失控震惊了,说:“你们感情那么好?他说你从来都不去看他的,一直视频的。以后你要么自己去看看他,要么找个人看着他,听到了吗?手机视频不行的哦。好了不要哭了,你出去冷静一下……”
“医生,梅毒帮我也查一查好ロ伐啦。”父亲还在“叨叨叨叨叨叨”,病房里的人都在笑他。邱言不知道说什么,就说“大家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好像管理小学生。有个病友说:“小姑娘没事的,我们都知道你爸爸没病。他刚跟我们说,你是大学老师,教鲁迅的,很忙的。是真的假的?”
在回家为父亲整理衣物的时候,拨开一沓沓脏兮兮的铜版广告纸,邱言看到父亲在床头堆了很多长条的盒子。打开一看,居然都是些假玉石和玛瑙串。有些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对,吊佩上绑着说明书,寄语还写着名字,一个是她的名字,一个是母亲的名字,购买自大理、武夷山、泰国、青城山、贵州、桂林、内蒙古、海南……而父亲平时和她视频的位置,是家里整理得最干净的地方,除却那个邱言熟悉的取景框,家里简直乱成一团。擦桌子的时候,玻璃下还垫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证件照,健康宛如报告所写的父亲,年轻的刚烫过头的母亲,还有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她。她笑得那么拘谨,没有一点“刘亦菲”的影子。心里对爱的向往,像绯红的轻云。
四合如意
一
修缮大功告成的那一日,房东太太递给盛明手机,笑意盈盈,让他帮忙拍一条视频,展示一下他们夫妻斥巨资装潢的居所焕然一新的面貌。而后,房东太太好将这段视频传回福建老家,分享给谁谁谁谁,隔壁村的谁谁谁谁,常年嫉妒她、经年累月说她坏话的谁谁谁谁。于是,那几兆高清的、摇晃的、未带滤镜的视频很快就占据了房东太太和盛明的手机容量。夜里,盛明把这条视频转发给了女朋友茹意。他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意图,视频本来应该拍完就删掉的。虽然拍的是他所租住的居所,也是新的修缮、新的气象,但这一切本质上都与他无关。盛明当然可以将自己新的生活环境分享给熟悉的朋友(可他几乎没有),就像房东太太一样。他觉得刚录好的东西就删掉,不免有些可惜。盛明本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生活可言,这段视频勉强能算是他生活的外观,是他向这个移民家庭借来的生活。更棒的是,在忍受了长达三个月的噪音之后,盛明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静,这令他喜悦。在视频是发给母亲还是发给茹意的抉择中,盛明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茹意。虽然这个选择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并不代表想念,也不代表孤寂。视频里甚至都没有他的存在,他是那个举着手机的人,好像他同样是博士论文《情感依恋与现代科技》的作者。他是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并不存在于其中。他置身于这个巨大的隐喻里已经很多年了,他有时甚至会羡慕他的采访对象,因为他们反而是有生活的。他们的生活把盛明的生活给吃掉了。如今他的手机里只有受访者的“朋友圈”,没有朋友圈。所谓联结网络的电子产品,从一开始都带有好意“共享”的企图,故而“云”上垃圾满地(也可能充满秘密,但主要是垃圾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