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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16)

作者:张怡微

1937年,钱锤书以《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一文获牛津大学学士学位。方鸿渐坐着一艘法国归来的邮轮,仅一年后,留学生光环消亡殆尽,在上海,方鸿渐受尽人情冷淡,倍感凄凉。书里说,婚姻是围城,其实不然,方鸿渐本人才是围城,他不讨厌,却全无用处。能量低框架弱,这样的人一般都空有一个花架子,这就更叫人万念俱灰又无能为力。齐茜就是画“花架子”的,在类似面具的头部模型中,粘贴着玻璃眼睛与假发,当摆出斜视的角度时,其中一股难以描述的阴森气息才能透露出来。

十二月过后每一天都充满了对那个冬天、那场聚会的回忆。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五人群里互相发了红包,其乐融融。之后再无实质上的联络了。听说这种弃坑的友谊,叫作幽灵分手。群还在,人也在,但所有的痕迹都呈现为废墟之景。齐茜看朋友圈里的Jo,十二月三十一日在杭州看了柏林交响乐团的新年音乐会,齐茜想起来,那天Jo说过,这是她和亡夫生前的常规活动。朋友圈里的乔乔夫妇新年出国旅游,在新西兰花二百三十九刀跳了个伞,徒步LakeTekapo直至看得到寂夜星空。乔乔换了旅行时新拍的头像,是她和阿泽玩滑翔伞的合照(后来点开看大图,才发现原来后面那位是教练)。马先生没有朋友圈。但他的形象最生动。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上海公务员,承接着上个世纪的生活遗风。没有那些浮夸的表演,仅喜欢餐后散步、抖机灵和等老婆。他们五个人再度陷入了“我们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联络啊”的舒适圈,好像车载吸尘器、电吹风与意式咖啡机的关系一样,虽说可以对接,但不会长久。生活的本质,就像新电吹风服务的第一个对象不是头发而是堵塞的咖啡粉。再磨得细一点,也许就好一点。

过完年,齐茜完成了新创作,是一对用鱼线捆扎的乳房,鱼线的尽头是一个充电接口,可以当作床头灯,灯光是草莓色的。草莓色是青春的颜色,爱情的形状,更因为光线不足,照不出生活的本质,而显得舒适。漂亮的乳房本身就象征着需要,消费主义的需要,不是齐茜本人的需要她更想弄明白的是,乔乔晾晒衣服上的鱼线在婚姻里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紧拉着鱼线,乳房就会被拖着往前走,产生疼痛的幻觉,草莓色也展露出血影的狰狞。听说这个作品卖得很好。

她把这个好消息,在腾讯会议室里告诉了丈夫。他也表示很高兴。

“比贞子卖得好。”齐茜开心地说。

齐茜又说:“鱼线乳房设计的灵感来自中学同学。”

丈夫说:“哦,是那对难相处的夫妇啊?”

“你见过吗?”齐茜问。

“我见过你朋友圈和你电脑里的绘图。画得很好的。画出了奇奇怪怪的宿命感。”

“你知道吗?其实方鸿渐倒是很适合做成一个娃娃。”齐茜说。

“我觉得十个都卖不掉。没有人做男性娃娃的。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这种需求。做出来你要卖给谁啊,也没什么好看衣服可以换给方鸿渐……”

春天的周末,齐茜晕晕乎乎醒来,用手机订好了家庭清洁服务。清洁员曾问齐茜能不能给买一个蒸汽拖把和一个清洁玻璃窗的试剂,以方便她更好地工作。过了新年,齐茜终于买齐了这些设备,无愧于心地再次发出邀约。新年新世,春天的到来总是让人高兴的。寂寞又高兴,一扫冬日的冷峻。更因为清洁员临走时突然摸出一盘鱼线递给她。

“我上次捡到的,掉在玄关了,后来我忘了从工作口袋里拿出来。”清洁员说,“你是不是又在搞创作?不要折磨自己啦!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好过日子比较重要。”

“好。”齐茜说。

“那位先生啊……”清洁员皱着眉头说,“不灵的。”然后她反而很不好意思,迅速关门跑走了。

留下齐茜一个人笑死了。

她突然想起书里写,“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夕阳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配红”。好像被春天勒住拖行至未来的冬天。

缕缕金

母亲过世以后,邱言的父亲从工作一生的运输公司退休,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民间旅行活动。开始还是胆怯的,活动也很精简,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据说去年一整年里,他总共游玩了十一个地方,却没有花费多少真实的钱。那些旅行团都号称“超低价”,每个礼拜来社区宣讲,主打“诚意”牌,开诚布公把购物行程全都做在宣讲的PPT里,每一处购物安排的地点时间都公开透明。两年来,家中因此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宣传纸:“88、99块畅游4A、5A热门景点”“288元三日游,天天住五星级酒店”“488元五日游,天天住海景房”……父亲拿这些彩色的广告纸来垫桌脚、擦脱排油烟机滴下的油渍、包裹水果皮、揩尿液滴过的马桶圈。豪华旅游的广告像灰尘一样布满家里的角角落落,不知道究竟象征着什么。父亲说,那些纸其实全无用处,那些旅游信息看微信朋友圈就可以了。他们会发广告,每天发,根本来不及看,根本不用担心看漏了。花很少的钱走遍全国、走遍世界看似是他晚年的梦想了。父亲甚至找出了邱言上中学时用过的地球仪,煞有其事地放在餐桌上,像一种他刻意建设的生活仪式:臂方他在嚼着自己炒的塔苦菜炒年糕的时候,也可以瞭望地球。邱言看到那个蓝到发黑的球,就想到小时候总害怕那只地球仪会被敲瘪掉一块。如果地球仪瘪掉一块的话,能不能像乒乓球一样,用开水给烫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