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刹那齐茜陡然觉得这个客厅和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围城》很像,赵辛楣在女神苏文纨家遇到了方鸿渐,两人说到欧洲局势现在怎么样,赵辛楣轻蔑地、自负地、说了等于没说地声称:“很微妙。”
很微妙。(“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如同暴露侵犯性动机的、迟落早起的太阳一般。
“我们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联络啊?”齐茜插了一句真诚的问话。但这问话显然不是抛向另两位陌生人的。
阿泽说:“我们两个常常说起你的。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啊。年纪大了,朋友就少了。突然找到你们,大家认识认识,也是一段缘分。”这简直是比“很微妙”的总结还要更“场面话”一点。乔乔则在一边添茶,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可以被有效读取的表情。她烫了卷发,还染了颜色,齐茜方才都没有看出来。这一刻因为用力看她,终于看出来一些变化。
齐茜在新添加的微信好友里看到了Jo刚刚发布了他们五个人的咖啡杯照片,说:“好久不出门,参观朋友新居。我有旨蓄,亦以御冬。”非常文艺清新。
齐茜给她点了一个赞,然后问她:“所以你是在哪里工作呀?”
“我在大学教德语。虽然也不是什么好大学。“Jo回答。
“她在德国留过学。”一旁的马先生补充。
“对,后来我丈夫因为抑郁症自杀了,我也就回来了。好多年了。”她口气温和,好像事过境迁。原来并不是离异。
“你也在德国留学吗?”齐茜问马先生。
“他在苏联留过学,你猜猜他几岁?”阿泽乱入回答了一番,抖了个旧包袱。
齐茜看了看手机,马先生不用朋友圈。
马先生问齐茜:“你头上为什么有个淤青?你们女孩子现在怎么都搞得伤痕累累的。乔乔身上也有伤的。”
齐茜回答:“我刚搬家,路线不太熟,撞的。”
马先生说:“你是在家喝多了撞的吧。我是卖酒的。我懂的。”
齐茜问:“卖酒的你不用朋友圈?”
马先生说:“因为我是真的卖酒的。”
齐茜说:“哦!钢铁洪流伏特加!”
大伙就笑了,笑得仿佛认识了很久,关系还特别好。从未有过冲突矛盾,也没有碰杯把梦给磕碎了的声音,岁月的温和不劳而获,慷慨将欢乐注入似真亦幻的社交场。他们五个人除了没有共同的回忆,什么都操演得很顺畅了。如果还有一双眼睛,必定能误会友谊地久天长就是这样的风貌。为了应和这般良好的友谊,齐茜发布了她珍藏已久的、乔乔夫妇的结婚请柬,配上了他俩新居卧室里她亲手设计的人偶图画。
她写道:“好久不见,恩爱如昔。(爱心爱心爱心)”
却没有一个人回应。鬼气森森,一如往昔。
三
马先生是一个公务员。
十二月头上一个暖和、晴朗的早晨,马先生发微信问齐茜:“好久不见,有空出来吃个饭吗?我请你吃饭吧。”其实也不算过了很久。
马先生后来对齐茜说,他见过她,在婚礼上。
齐茜明知故问:“我的婚礼上吗?”
马先生就笑了。这笑容有点像年轻时候老演苦情戏的金城武,让人觉得他明明没必要那么苦。两人等同于互交了投名状,不必冒充单身。
“你让我想起我太太。”他的调情开场白的确像个老派人。
不过,马先生显然对齐茜没有其他的兴趣。他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这让齐茜感到舒适,至少,他也觉得那个房子不是说话的地方。尽管它看起来就是为大家在一起说话而布置的场景,如同微信一样。
马先生家境不错,他将家庭出身放在了谈话最靠前的位置来介绍自己,对自己的上海身份感到无比自豪,无论是平庸的事业还是失意的婚姻,都无法挫败他身为上海人的自豪。太太是大学同学,当然乔乔、阿泽也认识,他们甚至一起参加过那场婚礼、那场葬礼。不过齐茜不记得那两位的脸。马太太大三的时候去波兰游学,那时波兰刚加入申根区。在马先生的描述下,那鬼地方天色阴郁、积云不散、冬天大片雪原沉默无垠。太太回来结完婚又去那里念学位,他俩从MSN时代活活熬到了用Zoom会议室视频聊天的时代,她居然还没有念完。她也没有提离婚。像马先生家族里的表妹或者小女儿一样,她每年暑假和圣诞节风尘仆仆回个家,中间还给马先生织过一条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