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乔乔和阿泽的家暂时看起来还像一个别墅的样板房,没有太多生活气息。从外面看来很是不错,在日本叫一户建,除了取快递和丢垃圾不太方便,可以省下一些物业费用。院子,也是新时代上海人美好生活的必备设施,院子里该有什么呢?可能是动物,或者一些自己种的植物,搬运来、搬运去可以发发朋友圈照片。也有人喜欢静态的院子,假设自己有退休人员一样充分的空闲时间,坐在室内凝视屋外静态的风致,明明都在市区上班的。进入房间,乔乔就感到一种职业惯性带来的失望。采光和色彩的组合,就像一个新学生拿着笔一直画线一直打草稿,最后却写不出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家具都是网红品,网红的胡桃木餐边柜,网红的人体工学椅,应该花了不少钱。就连烤箱和咖啡机也是不那么实用,但可以用很久很久的日本货。不过,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家庭生活本来不应该拿出来展览,硬要展览一下,就难免期待自己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喜欢画画,很长一段时间,齐茜都在摸索自己在哪一种类别的绘画中与众不同。后来开始学设计,做玩具打样,做书籍封面,做帆布包,做T恤衫,最后都不成气候。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啊,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又什么都觉得没多大意思的坏日子。唯一的好处是,克服了那个阶段以后,她就不怎么害怕和别人不一样了。只要将职业理念像切换游戏一样切换出来,她也不再嫌弃一块钱一个的超市玻璃杯,抓娃娃机里十块钱一大袋的批发毛绒玩具,或者标签印很显眼的T恤衫。反正自己设计的东西,自己未必买得起,最后不知道去了谁那里,都用来干些什么,抚慰些什么。她亲手所制的建模图,不过是上帝意志附着于人性想象力的一道工序,帮人实现怪怪奇奇的欲望,美其名曰:工业设计。
乔乔在厨房转身取杯子的时候,居然撞到了头,可见她对家里的动线还不熟悉。齐茜假装没有看见她狼狈的那一面。有时她自己喝多了酒,也会撞到这里或那里,第二天起床,痛入骨髓。乔乔悉心导览的时候,齐茜看到了他们的卧室里,有她那一年给他们夫妇制作的动画画像,配着画框。画框里可爱的新郎新娘,流的眼泪、冒的汗水都是草莓的形状。以她现在的眼光,显然能看到不少技术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幼稚,幼稚中还带着自命不凡的浅薄。其他地方的装饰画就都是淘宝艺术品了,也不知道象征着什么。他们家的晒台很大,晾衣架上面挂着一些年轻女生的衣服,蕾丝的裙子袜子,裙子背面居然还有鱼线。鱼线那么细,这样穿着,背部皮肤很容易拉伤的,需要贴很多创可贴。齐茜猜测,他们可能有了一个女儿(还是有过?),或者领养了妹妹?这个充满疑云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总觉得,多年不见,乔乔的眉宇间有她难以读取的太多讯息,这些讯息都和“婚姻”的符码有关,汇聚到发送出“邀请”这个动作时,则显得过于动机不明。和齐茜说话的时候,乔乔依然有少女时期的热情。乔乔的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太深的痕迹,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中年女子互相体恤的一款滤镜。不愿看到闺蜜衰老,就像不愿看到自己衰老一样,是一个心灵镜像,并不是岁月的真相。这也很“艺术”,最深刻的真实存在于滤镜形成的机制本身,像一种仅由女性色彩形塑的祈祷(我们祈祷对方永远生活在结婚前)。
客厅很大,有柔软的沙发。她们在一起(配合着蓝莓和车厘子的布景),回忆着少年往事,像一种相互默许的浸入式表演。总有一些残酷的瞬间,齐茜会想起青春深处的肯德基土豆泥、车站前的里脊肉,或者劣质的合成饮料,那似乎才是真正欢快的友谊象征,无性别的、粗粝的青春狂欢。而此刻,沙发上所有的笑声都在提醒着她,有些事情回不去了。模糊不清的直觉将她拉至失望情绪中。她们曾经是姐妹俩。她们现在其实无话可说。她们的灵魂早已互相取关。她们曾共有的那个历史世界空无一人。
就连“我们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联络啊”这样的场面话,聚会里都不曾听见一句,这很不真实。派对后来又迎接了一男一女,据说和乔乔、阿泽夫妇是大学同学。他们推门而入,热情相拥,其乐融融的反馈扩大了。在客厅里,五个人一起追溯了一些不重要的故事,例如看过的演唱会,年轻时在育音堂给张国荣过的生日,议论了一番如果尊龙去演《霸王别姬》会有怎样的结局,如今欧阳娜娜的琴艺到底算是什么水平……细枝末节的聊天细节中,齐茜推测两人的婚姻都有些问题。谁不是呢?这不禁让陌生人猜测,他们之间会不会有火花呢?好像在看一个老派的戏剧。聊天的间隙,乔乔时不时站起身来做咖啡,中间咖啡机似乎还堵塞过一次,乔乔对丈夫耳语了几句,阿泽面无表情地去车库取了一个车载吸尘器回来。乔乔打开了咖啡机,又打开了车载吸尘器,发出了一些真实生活的噪音。吸尘器的力道不太够用,她又与阿泽耳语,阿泽去楼上拿下来一个玫红色的电吹风。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是一个崭新的、昂贵的、奢侈的精品电吹风包装。这使得他俩真实生活的噪音变得更昂贵了一点。不久,乔乔终于又回来客厅,和大学同学继续讨论移民、代孕和国际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