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带我去的地方非常隐蔽,重峦叠嶂,有许多树木和天然溶洞。整个厂区,都是围绕着一座山头建设的,最鼎盛的时候,据说有三千多人。1970年,阿德的母亲就在那里上班。后来考了会计证,从分厂调到总厂,在总厂跟着领导做事,领导说盈利就做盈利的账,领导说亏损就做亏损的账,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执行得很好。1986年,新厂搬迁到了成都,旧厂就荒废了,交给了当地政府保管。与此同时,阿德出生了。她出生在一幢四层楼高的厂区宿舍里,楼道间的窗户是十六宫格蜂窝状的,其实并没有玻璃,那只是透气口。阿德说,还有一种透气口,是菱形的。飞地乐山,如今已经几乎不见了。大渡河金口峡谷,倒是很具体。人和物,均不如山河长久。只在一些人的记忆里,过往还有一些情感记忆的存档。他们不在了,一切就都被清空了。
阿德闪烁着奇异的眼光,凝视着我,对我说:“我刚来念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听你的节目。你语速快时,会有上海口音。我听得出来。你讲英文很好听,我们四川考来的,英文口音都一般。”
我突然发现她有点好看的。我也突然发现自己有点膨胀,这是我最熟悉的粉丝眼光和场景。我也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虚荣之心。我筹措了一些谦卑的神色,说:“那个读书节目,因为收听率太低,后来关掉了。”
“你去做杜氏的直播,应该也是为了钱吧。”
“谁不是呢?你也是个大人了,应该懂得生活不易的道理。你看这里的人,哪个是容易的?”我说。
“你把自己的头,印在自己的书上,应该也是被迫的吧。”
这倒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无话可说,只是看着她笑。这个笑容,也是拿捏熟练的笑容。不至于笑到抽筋,也不至于真的愿意笑。
“你以前的节目比较好听。有一次,你念过契诃夫一个短篇小说,叫作《主教》。它的结尾写到那个名叫彼得的主教死了,一个月后,一个新的主教到任,谁也不再想到彼得,他完全被人忘记了。只有他的老母亲每逢傍晚出门去找她的奶牛,在牧场上遇到别的女人,谈起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时候,才会说到她有个儿子,做过主教。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生怕别人不信她的话。并不是所有人都信她的话。后来我看了那个故事,有足足四节写了主教在复活节前的活动,他与这个小镇上其他普通人几十年的交往,他牵挂的人、探望的人、理解的人,他若隐若现的疾病。结尾,人们忘记了他。”
“是,是有这么个故事。”我说,“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有灵气的年轻人。我已经不是了,那个我已经死了。你要加油哦。”我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的东西翻腾起来,胜过了我听说继母没有和我父亲合葬的计划时的不爽。
“你改变了我。”阿德说。
她好像越来越美了,在月色里。(“你披星戴月,你不辞冰雪,你穿过山野,来到我的心田。”)
“嗯?你展开说说?”我好奇地问。
“那之前我和去四川的家人一样,都非常讨厌俄国人。像你父亲讨厌大轰炸。你永远不懂的。”阿德说。
天尽黑了。
我小时候听父亲说,不要在天完全黑才下山,不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他们军人的说法。我从来没有验证过,上海没有山。这常识原来是真的。之前还有的天光,很快就没了。有很长一段路,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听得到风声。再后来,我在漆黑里也看不见她了,看不见她的眼波,也看不见她的方向。月亮也不见了。我还想,我是不是不应该说我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这样爹味十足的话,让她不开心了。
我摸了摸口袋,有一张触感绵软的纸,不知道是什么。没有月光了,山林里也看不清是什么纸。我摸了纸的纹路,闻了闻,它好像一张百元钞票。它是不是一张百元钞票?我又抬头照光源,还叫了一声:“阿德。”
没有回音。但是,我感觉到有一片云披星戴月、不辞冰雪,穿过了山野,荡过去了。
一春过
一
搬家整理时,齐茜翻到一张十年前的婚礼邀请卡,意识到中学同学已经结婚十年,岁月如梭。她稍微想了一下,要不要给这张请柬拍个照,发个短信到某个群组,或者某个个人,毕竟这是这个时代最便捷的社交方式了。不管是三四人的小群组,还是同学会的大群组,很快就可以收获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包,一些夸张的惊叹号……等这些符号再被新的热议新闻给盖过去,什么真正的联结都不算建立,只能算轻微的维护。科技试图拉近人和人的距离,结果总是适得其反。有些人早晚会散落掉的,有些人再难“邀请”回来。总有一天,任何人与任何人都可能被科技的更迭彻底隔离开来。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