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问我这种发现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
只是因为有趣。因为我想知道,人类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如果把五日元硬币换成十日元会怎样?换成一百日元又会怎样?如果换个地方,在繁华的街道,或是学校的走廊做这个实验呢?结果会发生什么变化?就算看到硬币,也会因为顾忌四周的目光,不好意思捡起来——这样的人会增多吗?诸如此类,问题可以不断地拓展。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方法叫“定点观察法”。是今和次郎提出的“考现学[1]”研究方法之一。1888年,青森出身的今和次郎进入东京美术学院,对明治至大正时期的日本都市风俗颇觉惊讶。1925年,他对银座街头的风俗做了定点观察,并把结果发表在《妇人公论》上。这一研究将银座街头的绅士和淑女按服装与发型分类,分别计算出洋装与和服、西式短发与日式发髻的数量。
数据显示,西式短发占比为42%,日式发髻占比为31%,折中发型占比为27%。其中,男性几乎都剪了西式短发,与之相对,女性剪短发的比重为0,梳日式发髻的比率很高。首先受到“文明开化”影响的男人们,想必还对短发洋装的女性心存畏惧吧。我眼前浮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绅士,以及落后他三步,盘日式发髻、穿和服的女性。
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信息,对理解当年男性普选法的通过,以及后来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等,可谓毫无用处。但它也让我们看到,欧化的影响在男女之间差异巨大,其中,发型的改变先于服装。
最重要的是,它能满足人的好奇心。让人一边感叹,一边惊讶着接受事实的冲击。这很有趣,不是吗?
考现学发端于日本,而非从国外引进。如果说考古学是致力于收集深埋于土中的陶器碎片,以此复原过去的全貌,考现学就是力图拼凑眼前各种毫无关联的断片,试图雕刻出“当下”这一时代的全貌。因此可以说,考现学建立在考古学的基础上。因为考现学没有对应的外语词汇,学者们便效仿“archaeology(考古学)”,为其命名为“modernology”。
同一时期,民俗学学者柳田国男出版了《明治大正史 世相篇》(朝日新闻社,1931年)。他在序言中表示自己“故意没有使用任何固有名词”。翻开目录,标题都是诸如“时代之音”“田园的新色彩”“恋爱技术的消长”之类。说起民俗学,人们往往会产生“向某地长者打听过去的事”的联想,可以想见,这本书在当时很是新鲜。由于柳田国男沉迷于眼前极速变化的流行与风俗变迁,这本书的主人公不是人物或事件,而是缓慢但切实发生着改变的景观与感觉。说起来,民俗学原本就是同时研究“不易”与“流行”的学科,如果只关注“不易”,就无法孕育出以“流行”为对象的研究……
我到京都念大学的时候,才知道有个团体对这类变化很感兴趣。那就是“现风研”,全称“现代风俗研究会”。创会之初的成员,有很多成了后来的知名学者,像桑原武夫先生、鹤见俊辅先生、多田道太郎先生,等等。
我之所以研究社会学,是因为对有生命的对象拥有无止境的好奇心。当时,社会学还是一门新兴学科,我自认对世界一无所知,以为社会学能满足我对一切事物的关心。
实际入学后,我却非常失望。因为大学课程都是照本宣科(大教室的公共课),社会学课本里描述的“社会与个人”,好像也根本不包括我这个女人。因为找不到归属感,我四处徘徊,此时收留我的就是“现风研”。
“现风研”的管理者之一,是法然院的前任住持,桥本峰雄先生。因此,“现风研”的集合地点总是在法然院的厢房。屋里除了学者、本科生、研究生,还有设计师、市场营销员、美容师、编辑,等等,大家无论出身与年龄,挤在一起热烈讨论,彼此间没有隔阂。
如今想来,桑原武夫先生、鹤见俊辅先生都是把本专业的法国文学或哲学当作门面,背地里享受着“现风研”的快乐吧。所以他们纵使忙碌,也会偶尔出席我们的研讨会。
在这里,诞生了熊谷真菜女士的《章鱼小丸子》(Libroport,1993年)、永井良和先生的《社交舞与日本人》(晶文社,1991年)等诸多作品。大阪最具代表性的章鱼小丸子诞生于何时何地,又是如何出现并普及的?情侣般抱在一起的社交舞,为何能在战前男女不同席的日本人之间流行,并催生出一系列舞厅,之后又走向了衰亡?最近,社交舞为何又在老年人之间再次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