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确实是群居动物。话虽如此,也不是全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想跟别人待在一起。完成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我会松一口气。如果有谁旁若无人地播放吵闹的电视节目,我只会感到烦躁。我也不需要音乐无时无刻响在耳边。有人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我完全不懂那些离了电视不能活的人是什么心态。话说回来,我频繁与人会面基本只是出于工作性质,因为教师是种服务行业,事实上,我并不讨厌独处。
即使与人见面,我的话也不多。不管对方是谁,我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成为倾听者。因为我很少聊起自己,关系亲密的朋友还会因此而生气。不必说出口的话,我会选择不说,就算想找人倾吐和抱怨工作上的烦恼,但要解释来龙去脉太过麻烦,最终我还是会闭口不言。
想对丈夫倾诉的妻子、回家后累得不想听妻子抱怨的丈夫;或是在家从不谈工作的丈夫、对丈夫的工作一无所知的妻子。类似的夫妻状况时有耳闻,如果以此作比,我大概更接近丈夫的角色。
说了没用,或解释起来很费力的事情就不说。因为我明白,任何问题都只能靠自己去解决。所以到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最多只会在尘埃落定后提一句:“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哦。”
女性朋友之间,往往会坦白恋爱、出轨之类的私密话题来拉近彼此的距离,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都如临大敌,压力倍增。即使如此,我也很少深入谈论自己。虽然会倾听对方的话,自己却不会主动发起话题。
如此这般,听女性朋友们聊得多了,我惊讶地发现,人们其实并不关心他人。很少有人会在忙于谈论自己时,想起来问对方一句:“你呢?”每当有人对我说:“你不太爱说自己的事呢。”我就会在心里吐槽:“明明是你没问过吧?只要你问了,我就会回答。”如果对方是男人,就更别提了。男人在精力充沛的时候会自吹自擂,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则会抱怨不停。到头来,我还是充当了倾听者的角色。因为男人更习惯说,而不是听。极少数时候,我也会遇到善于倾听的男人,这种感觉就跟发现稀有动物似的。
我说自己不以独处为苦,就有人说,是因为独处之外的时间,你跟别人一起过得很充实。我说独处并不寂寞,对方又说,是因为你现在身体健康、工作稳定。不知道未来的某个时刻,我会感到寂寞吗?
孩子离家、丈夫离世的女性感叹自己寂寞难耐,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如果跟孩子住在一起,享受含饴弄孙的快乐,你的内心就不会寂寞了吗?从前跟丈夫一起度过的时光,真的一点也不寂寞吗?我该向她推荐多人同住的公共住宅吗?还是该劝她住进老人院里的多人大房间?
理疗师中的领军人物三好春树先生认为,不该让患有认知障碍的老年人住单人间。因为他们的私人界限已然崩塌,需要与他人进行身心接触。这些老人里,有的即使住在机构里的单人间,也会跑去别人的房间睡觉。不过在我看来,这件事与患者生长的时代背景、身体感觉有关。过去的大家庭里,一家人都混住在同一个房间,下人们也是在一个大房间里并排打地铺睡觉。据说战前在东北长大的男性,寒冬里也会赤裸身体钻进被窝,跟自家兄弟挨着睡觉。在那时的人看来,人与人之间肌肤相贴,感受彼此的温暖与触感,大概是再正常不过了。我有个朋友家里虽然给孩子们安排了独立房间,但每晚睡觉的时候,全家人都会集中到同一个房间一起睡。我也曾受邀钻入其中,蚯蚓似的跟他们挤在一起,感受生物间彼此触碰的温度。但若是每天如此,还是会受不了吧。
如果有女性说自己一个人寂寞难耐,我想告诉她,你很快就会习惯啦!因为渴望他人气息也好,无惧独处也罢,只是生活习惯的不同。
另外还要加一句,如果真的那么寂寞,就去拥抱自然吧。感受风的吹拂、光线中的阴影、绿的鲜明、枯叶的幽静、树木的凛冽……春夏秋冬,无论哪个季节,自然都能抚慰人心。因为天空与流云从不停歇。它们包围在我的四周,从不吝惜给予。世界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存在,即使我离开,也会继续运转,如果这都无法慰藉人心,还有什么可以呢?
不过,这样的回答或许并不能解决那位女性的问题吧……
做了这么久关于老年人的研究,我开始想着,要趁自己腿脚方便的时候做些对他人有益的事。就算没有护理福祉士或助手的资格证,我还可以成为日间护理机构的经营者。如今,全国各地都有优秀的实践者创立机构,为老人与无家可归的年轻人提供居所,类似一个“当地的茶室”。比如“集会”(よりあい)、“我的老家”(うちの実家)、“活力井边”(井戸端げんき)[1]等。或许我也可以加入其中……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没有采取行动,因为觉得自己不适合扮演“胆大心细的老妈”或“旅馆女掌柜”的角色。我不想全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生活在一堆人——家人也一样——之中,哪怕我以后需要被护理,也不想进入日间护理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