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法还有个效果,就是能让所有人都熟练使用我的书架。我的研究室内常有学生进出,采用这种陈列法,只要拜托他们“帮我拿一下恩洛(CynthiaEnloe)的书”,他们就能在“え”(E)区域找到它。即使没有书目,学生们也能在我的书架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书,自由地借阅。只要知道了想找的书的作者姓名,比起去图书馆搜索,在上野研究室专业方向的书架里寻找更加省事。
不过,维持这种陈列也要花费相当的成本。从书架里取出的书必须放回原位,这项工程意外消耗体力。每当开始一个新的研究项目,我都要抽出大量书籍堆在一起,用完后再放回去就很麻烦。为此,我会付费聘请学生来帮忙整理研究室的书架。若非如此,这种分类法就难以维持。
然而,这种方法也有缺点。就是很多时候记不住作者的名字。尤其是几人合著的书,虽然记得想找的那个作者,但就是想不起编者的姓名。有时候书籍装帧、开本大小都浮现在脑子里了,却怎么也想不起书名与作者名。大概也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
另外,这种分类法也不像按主题陈列的书架,无法在关联书籍中发现意料之外的惊喜。毕竟是按作者姓名的发音顺序排列,毫无深意。非要说有什么意外之喜,就跟翻开词典、不小心瞟到旁边词语时的心情一样。
因为书架拥有自己的个性,哪本书放在哪里,只有书架的主人知道。但主人的脑容量也有限,随着书籍增多,主人可能也会忘记。除了脑容量,书架空间也有限,很快就会被填满,接着只能把书堆在地上,任其散乱在各处,占满房间。内泽小姐到访过的书房就有类似的情况——她能把见过的场景惟妙惟肖地重现在插画上,这种才能令人惊叹——我见了不禁莞尔。那幅画显示出房间主人是个爱书的读书人,叫人心生好感,但环境看来应该相当不便吧。我以前大概也是这样,看来现在的做法确实比较好。思及此,我又安下心来。
参观过效率至上的上野研究室书架后,内泽小姐写了如下内容:
“‘被人看到书架,就会暴露我的人格,所以家里的书架绝不对外展示。家里的我是另一种人格。呵呵呵。’当我惊叹于老师对如此庞大信息量的驾驭能力时,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莫名觉得她很妩媚。心跳加速,以至于想不起接下来该问什么。”(摘自前书)
没错。我不会把无关的书展示给别人……
在亚马逊(Amazon)网购书籍时,每下一单,都会提示“购买这本书的人也买了以下书籍”。不仅如此,还有“您过去买了以下书籍”的记录。
看似便捷,也令人毛骨悚然。
留下这样的记录,自己脑中的轨迹会被人破解吗?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
我在京都念书时,常去中京区的“三月书房”。这家书店在业内颇有名气,不只人文方面的书目齐全,布勒东、巴塔耶、涩泽龙彦等超现实主义、幻想类作家的作品也很丰富。思潮社的现代诗文库与歌集类也很齐全。在这家店的书架上,我接触并喜欢上了吉冈美、吉增刚造等现代诗人,塚本邦雄、葛原妙子、加藤郁乎等前卫歌人及俳人的诗歌。
店里还有京都人文书院出版的《萨特全集》,我从中偷走过一本《圣热内》,这件事也成为刺痛我心口的回忆。当时的我认为,花钱购买这本介绍“小偷诗人”让·热内(JeanJeunet)的书,实在有悖他的美学。
店主S先生总是悠闲地坐在书店深处的收银台旁。他与京都内外的知识分子、文化人常有来往,也是业内的名人。书架陈列的书籍都经过了他的精心挑选。那时候,书店还是文化的基地,也彰显着从业者的个性。
有一天,我拿着想买的书去收银台结账。S先生看着我递给他的书,说:
“我就知道你会买这本书。”
瞬间,我大脑充血,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默默地接过那本书,飞速逃离现场。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书店。
听起来是不是很别扭?
S先生或许只是在对我表达关切,而我只是自我意识过剩也说不定。但那一刻产生的被看穿似的羞耻感,直到现在还无比清晰。他大概也并不知道,从那天以后,我为何再也不曾踏足他的书店。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又一次来到三月书房。S先生已经去世,店主变成了他的儿子。从出版方直接进货布置而成的书架还跟从前一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它们有些泛黄陈旧,仿佛时间还停滞在从前。但S先生已经不在,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