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菲莫夫怀着深深的情感听着自己往日同伴的话。但在对方说话之间,他脸上的苍白消失了,双颊焕发出红晕,他的眼睛闪烁着不寻常的勇气和希望之火。很快,这种罕见的勇气转化为自信,然后变成平素的傲慢。最后,当Б.结束自己的劝诫时,叶菲莫夫已经听得心不在焉,不耐烦了。不过他还是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道了谢,很快以自己那套过渡手段,由深深的自毁和沮丧转为极度的傲慢和无礼,骄横地宣称,他的朋友不必担心他的际遇,说他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说很快他就有望为自己找到庇护,举办一场音乐会,到那时一举为自己唤来荣耀和金钱。Б.耸了耸肩,但没有反驳他往日的同伴,于是他们分开了,当然,时间并不长。叶菲莫夫立即花掉了给他的钱,又来要了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十次,最后Б.失去了耐心,推说自己不在家。从那以后叶菲莫夫就彻底不见了。
几年过去了。有一次,Б.排练完回家,在一条小巷,在一家肮脏的小酒馆的入口撞见一个衣着破旧、醉醺醺的人,叫着他的名字。这人就是叶菲莫夫。他模样大变,肤色发黄,一脸浮肿:很明显,放荡的生活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Б.非常高兴,没来得及跟他说上两句话,就被对方拖进了小酒馆。在那儿,在远处一个熏黑的小房间里,他仔细打量自己的同伴。他几乎是衣衫褴褛,穿着一双破靴子;他凌乱的衬衫前襟整个被酒浸透了。他头上的发丝开始变白、脱落。
“你怎么了?现在你在哪里?”Б.问。
叶菲莫夫一开始感到尴尬,甚至害怕,回答得毫不连贯、断断续续,以至于Б.以为在自己面前的是个疯子。最后,叶菲莫夫承认,除非给他伏特加喝,否则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小酒馆这边早就不相信他了。说到这里,他脸红了,尽管竭力以某种轻快的手势让自己振作起来,但却流露出某种无耻、做作、惹人厌烦的东西,到头来一切都十分可怜。善良的Б.的内心唤起了同情,他看到他所担心的事情完全成了现实。不过他还是吩咐拿伏特加来。叶菲莫夫由于感激脸色都变了,不知所措到了那样的地步,以至于眼里含着泪水,准备亲吻他恩人的手。晚餐时,Б.大为惊愕地得知这个不幸的人结了婚。但当他随即得知,他的妻子构成了他全部的不幸和悲伤,这场婚姻彻底扼杀了他所有的才华时,就更加讶异了。
“怎么会这样?”Б.问。
“我啊,兄弟,已经两年没有拿过小提琴了,”叶菲莫夫回答,“村妇、厨娘、没受过教育的粗鲁女人,见她的鬼!我们只有干架,别的什么都不做。”
“那你为什么结婚呢,要是这样的话?”
“没吃的。我认识了她,她有上千卢布,我就一时心血来潮结了婚。她倒也爱上了我,是她自己往我脖子上挂,还有谁推她吗!钱花光了,喝掉了,兄弟——哪儿有什么天才!一切都完蛋了!”
Б.看到,叶菲莫夫好像急于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
“我把一切都抛弃了,一切都抛弃了。”他补充道。接着他向Б.宣称,最近他在小提琴上几乎臻于完美,看起来,尽管Б.是城里最好的小提琴家之一,也跟他完全无法匹敌,如果他想这样的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Б.惊讶地说,“你该为自己找个差事啊?”
“不值得!”叶菲莫夫说,挥了挥手,“你们那儿有谁能懂点儿什么呢!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一无所知!挑一出芭蕾舞里的曲子胡乱演奏一番——就是你们的行当。高贵的小提琴家你们从没见过,也没听过。干吗要碰你们呢,随你们便吧!”
说到这里,叶菲莫夫再次挥了挥手,在椅子上摇晃了几下,因为他已略有醉意。然后,他邀Б.去自己那里,但Б.拒绝了,要了他的地址,向他保证明天会去看他。现在已吃饱喝足的叶菲莫夫嘲讽地看着他往日的同伴,千方百计想用什么刺伤他。他们离开时,他抓起Б.贵重的毛皮大衣递给他,就像下等人对上等人那样。经过第一个房间,他停下来向酒馆老板和众人介绍Б.是整个首都的第一也是唯一的小提琴家。总而言之,他在这一刻龌龊至极。
然而,Б.第二天早上在楼顶间找到了他,当时我们生活极度贫困,就住在一个房间里。我那时四岁,我妈妈改嫁给叶菲莫夫已经两年。这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先前她当家庭教师,受过良好的教育,长得漂亮,可是由于贫困,嫁给了一位老公务员——我的父亲。她跟他只生活了一年。当我父亲猝然死去,微薄的遗产由他的几个继承人瓜分后,就只剩下妈妈跟我了,还有分给她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钱。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去做家庭教师是很困难的。就在这时,以某种偶然的方式,她与叶菲莫夫相遇并实实在在爱上了他。她富于热情,爱幻想,她把叶菲莫夫看成某种天才,相信他关于光明未来的傲慢之语;她的想象因为能做一个天才的支柱和领导者的光荣命运而获得了满足,于是就嫁给了他。头一个月,她所有的梦想和希望就消失了,面前只留下凄惨的现实。叶菲莫夫和我母亲结婚,也许真是因为她有上千卢布,所以一旦花完,他就两手一抄,仿佛很高兴有了个借口,立即向所有人宣布,婚姻毁了他的才华,说他无法在憋闷的房间里工作,与挨饿的一家人面面相觑,在这儿脑子里生不出歌曲和音乐。最后还说,很明显,他命里已然写着这种不幸。随后,看起来他本人也相信了自己这通抱怨有道理,而且,看来对新的借口感到高兴。看来,这个不幸的、毁掉的天才本身正在寻找一个外部机会,可以把所有失败、所有灾难推到上面。确信那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即对艺术而言他早已毁掉,而且永远毁掉了,他办不到。他像对付痛苦的噩梦那样,抽搐着与这令人恐惧的结论搏斗。最后,当现实战胜了他,当他的眼睛睁开了几分钟,他觉得,他就要因为恐惧而发疯了。他不能这样轻易对如此之久地构成他整个生活的东西失去信心,直到自己的最后一分钟还在想,这一分钟尚未过去。在怀疑的时候,他沉湎于酗酒,以其不成体统的醉意驱走他的痛苦。最后,他,也许自己并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的妻子多么必不可少。这是一个活的借口,事实上,我继父差点儿让那种想法弄得神经错乱,以为当他埋葬毁了他的妻子时,一切就走入正轨了。可怜的妈妈不理解他。她像一个真正爱幻想的人那样,连充满敌意的现实中的第一步都没能经受住:她变得脾气暴躁、刻毒、爱骂人,经常跟丈夫吵架,后者以折磨她为乐事,她不停地赶他去工作。但我继父的盲目、固定不变的观念,他的狂妄作为,使得他几乎没有人性也没有情感。他只是笑一笑并发誓在他妻子死前决不会拿起小提琴,并以残酷的坦率向她宣称这一点。而妈妈,无论怎样也罢,直到自己死前都狂热地爱着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她总是病恹恹的,总是遭罪受苦,活在不断的折磨中,除却这一整份的悲苦,操持一家人吃饭的事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开始准备饭食,起初在自己家为通勤的人开了一张餐桌。但丈夫从她那里悄悄偷走了所有的钱,逼得她常常不得不给主顾送去空的餐具,而不是午餐。当Б.拜访我们时,她正在洗衣服,重新染一条旧衣裙。就这样,我们在楼顶间里勉强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