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幻想的生活,与我周围的一切断然疏离的生活,竟可以持续整整三年!
这种生活是我的秘密,整整三年后我仍然不知道,我是不是害怕它突然被披露出来。我在这三年里所经历的对我来说太亲密,太切近了。在所有这些幻想中过于强烈地反映出了我自己,以至于到最后,我会因为他人的目光而感到尴尬和害怕,无论那是谁,都会无意中窥见我的灵魂。此外,我们所有人,我们全家,都生活得如此隔绝,如此脱离社会,在这种修道院式的寂静中,以至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不由得发展出对自己的专注,某种自我监禁的需要。同样的情形在我身上也发生了。在这三年里我周围什么都没改变,一切还是从前那样。一种沉闷的单调仍像从前那样笼罩在我们之间,现在想来,如果我不是沉迷于自己的秘密活动,这种单调会让我的灵魂痛苦不堪,把我从这个萎靡、沉闷的圈子投向未知而骚动不安的结局,那结局,也许将是毁灭性的。莱奥塔尔夫人老了,几乎完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孩子们还太小,Б.过于单调乏味,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还是那样阴沉,那样难以接近,那样自我封闭,就像从前那样。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仍旧神秘莫测,这种关系开始以越来越令人生畏的严峻样貌呈现在我面前,我越来越替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害怕。她的生活,沉闷、缺乏色彩,明显在我眼里暗淡下去。她的健康变得几乎一天比一天差,仿佛某种绝望终于进入了她的心灵。很显然,她处在某种未知的、无法确定的重压之下,对此她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是某种可怕的、与此同时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但她把它当作自己命定生活的不可避免的十字架承担下来。终于,在这沉闷无声的苦难中,她的心变得残酷无情,甚至她的心智也转到了另一个方向,黑暗、悲伤的方向。特别令我震惊的是,在我看来,我的年龄越是增长,她似乎就越是疏远我,以致她对我的遮遮掩掩甚至转变为某种不耐烦的恼怒。看上去,她有些时候甚至不喜欢我,好像我在妨碍她。我说了,我开始有意躲着她,而一旦躲避,我就好像染上了她性格中的神秘特质。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三年中生活的一切,在我的心灵、梦想、认识、希望和充满激情的狂喜中形成的一切——所有这些都顽固地留在我心里。一旦彼此躲藏,我们就再也没有聚在一起,尽管在我看来,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爱她。没有泪水相伴,现在我就无法回忆她对我的依恋到了何种程度,她在自己心里做了何种程度的保证,要把它所包含的所有爱的宝藏挥洒在我身上,一直履行她的誓言——做我的母亲。诚然,自己的悲伤有时会让她很长时间地丢下我,她似乎把我忘了,何况我也尽量不提醒她想起我,就这样,我的十六岁到来时,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但在有所意识、目光更为清晰地环顾四周的时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突然开始为我担忧,她不耐烦地把我从我房间里、从功课和作业中叫到她那儿,向我抛来一个个问题,好像在测试我、探询我,整天不再跟我分开,猜测我的所有动机、所有愿望,显然关心起我的年龄,关心我现在的时时刻刻,关心未来,怀着不竭的爱,怀着某种虔敬准备帮助我。但她已经非常不习惯我,因此有时做事过于天真,以至于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清楚、太明显了。例如,有件事发生在我已经十六岁的时候,她,翻遍我的书,问我在读什么,在发现我还没走出十二岁的儿童读物时,好像突然吓坏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密切关注着她。整整两个星期她好像在训练我、测试我,察明我的发展程度和我的需求程度。最后她做了决定,于是我的桌子上出现了沃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这本书我很久以前就读过了,而且至少读过三遍。起初她怀着胆怯的期待留意我的感想,似乎在权衡它们,好像害怕它们似的;最后,我们之间那种让我觉得过于明显的紧绷感消失了,我们两人心火燃烧,而我是那样、那样高兴,因为我可以不必在她面前躲躲藏藏了!当我们读完小说,她因为我而欣喜若狂。在我们的阅读当中,我的每一句评语都是对的,每个感想都是正确的。在她眼里,我已经发展得太远了。她惊讶于此,因我而狂喜,她高兴地再次着手关注我的教育,她再也不想与我分开,但这不取决于她的意志。命运很快又把我们分开,妨碍我们接近。第一次发病就足够做到这一点了,那是她恒久悲伤的发作,随之而来的又是疏远、秘密、不信任,也许,甚至是残忍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