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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朵奇卡:一个女人的一生(40)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全心全意依恋着我,爱我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而我,与卡佳分离的泪水仍未变冷,心仍在痛,便贪婪地投入我的女恩人母亲般的怀抱。从那时起,我对她狂热的爱就从未中断过。她对我而言是母亲、姐妹、朋友,为我替代了世上的一切,养育了我的青春。况且我很快就凭着本能、凭着预感,发现她的命运完全不是那么美好,不像乍一看她那安静、尽显平和的生活,不像那表面的自由,不像根据那常常闪现在她脸上的宁静微笑而做的判断那样,而是随着我的成长,每一天都向我呈示出我的女恩人命运的一些新的,被我的心痛苦地、缓慢地猜到的东西。而我的依恋也连同悲伤的意识,越发增强和稳固了。

她的性格怯懦、软弱。看着她脸上清晰、平静的五官,乍一看不可能认为有什么惊恐会搅扰她正直的心。无法想象她会不喜爱哪个人;同情总是在她心中占上风,甚至克服了纯粹的厌恶,与此同时,她只维持着为数不多的朋友,完全与世隔绝……她生性热情,感受力强,但同时又仿佛害怕自己的感受,仿佛每分钟都在监守着自己的心,不让它失去自制,甚至不可陷于幻想。有时突然间,在最晴朗的时刻,我注意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仿佛不经意间对折磨她良知的某件事情的回忆在她内心燃烧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她的幸福,敌对地搅扰它。而她,似乎越是幸福,越是平静,她生命的时刻越是晴朗,愁苦就越接近,出乎意料的悲伤和眼泪就越可预期:就像她精神崩溃发作。我不记得整整八年里有哪个月份是安静的。丈夫,看来非常爱她,她也很崇拜他。但第一眼看去,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言。她的命运中有某种秘密,至少我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就怀疑……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从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沉闷的印象,这种印象于童年时期生发,已经再也磨灭不掉了。从外表看他这个人又高又瘦,似乎有意用一副绿色的大眼镜遮掩自己的目光。他不善交往,枯燥乏味,甚至与妻子面对面好像也找不到话题。他,很显然,为他人所拖累。他对我也毫不在意,而期间,晚上我们三人经常聚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客厅里喝茶,每次有他在场,我就感到不自在。我偷偷看一眼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悲哀地注意到,在他面前她好像全身都在发抖,好像她在思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看到丈夫变得特别严厉阴郁时,就脸色发白,或者突然脸红起来,好像她从丈夫的某句话中听出或猜到某种暗示。我感到,她跟他在一起很难受,可与此同时,她看上去离开他连一分钟都活不下去。我震惊于她对他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关注,关注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仿佛她想竭尽全力在某个方面满足他,仿佛她感觉到,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她仿佛在乞求他的赞许:他脸上最轻微的笑意、半句亲热的话——她都会感到幸福,就好像这是一段尚显羞涩、尚无希望的爱情的最初时刻。她把丈夫当作一个难对付的病人来照顾。当他离开,去自己的书房,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握手之后——在我看来,他总是以一种对她而言十分难堪的同情看着她——她就完全变了,她的动作和谈话立刻变得更愉快、更自由。但每次与丈夫见面后,某种尴尬之情会在她的内心停留很久。她立即开始回想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在掂量他所有的话。她时常转而向我提问:是她听到的这样吗,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是这样表达的吗?——仿佛她在他所说的话中寻找其他的含义,只有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她才完全振作起来,仿佛确信他对她完全满意,她的担心完全是徒劳的。这时她就突然变得亲切、开朗、快乐,亲吻我,跟我一起说笑,或者走到钢琴前,即兴弹奏一两个小时。但时常她的快乐会突然中止,她开始哭起来。而当我看着她,满心惶惑、窘迫和惊恐时,她又马上小声向我保证——似乎害怕我们被人听见,说她流泪也没什么,她很快乐,要我不必为她难过。偶尔,丈夫不在她会突然变得焦虑不安,打听他的情况,很是担心,派人去看看他在做什么,向自己的女仆探询他为什么吩咐备马,他想去哪里,他是否生病了,是愉快还是烦闷,他说了什么,等等。关乎他生意和公务上的事情她似乎不敢自己跟他提及。当他提出什么建议或请求她什么事的时候,她是那样顺从地听他的话,那样为自己胆怯,就好像她是他的奴隶。她非常喜欢他赞美她的什么,一件什么东西,什么书,她做的什么手工活。她好像对此很虚荣,马上就高兴起来。但她高兴起来没完没了,还是当他无意中(这是很少见的)忽然想爱抚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闪耀出幸福的光彩,在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会在丈夫面前过分沉溺于自己的喜悦。例如,她甚至横生出一股勇气,未经他的要求,突然自己向他提议,当然是用胆怯而颤抖的声音,要他听一听她刚得到谱子的新乐曲,或者说一说她对一本书的看法,或者甚至允许她为他读一两页那天给她留下特别印象的某个作者的文字。有时候,丈夫慷慨地满足她所有的愿望,甚至宽厚迁就地对她露出微笑,就像人们对被娇宠的孩子微笑一样,不想拒绝又一个刁钻古怪的要求,生怕过早地、敌对地扰动孩子的天真稚气。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深深地被这微笑、这傲慢的居高临下、这种他们之间的不平等搅扰了;我沉默着,克制自己,只是勤勉地观察着他们,带着孩童的好奇心,但又怀着过于早熟的严肃思考。有时我注意到,他突然之间好像不由自主地醒悟了,好像缓过神来,好像他突然通过强力并违背自己的意愿,回想起某种沉重、可怕、无法避免的事情。转瞬间,宽厚迁就的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突然盯着惊慌失措的妻子,其中的怜悯让我直打哆嗦。现在我意识到,如果那样对我,我一定很受折磨。就在那一刻,喜悦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消失了,音乐或阅读就此中断。她变得苍白,但强打精神,沉默着。不愉快的、令人苦闷的一刻随即来临,有时又持续很长时间。最后,还是丈夫终止了这局面。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好像竭力在内心扼制着恼怒和激动,阴郁地沉默着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握了握妻子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显而易见的尴尬中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语中似乎流露出安慰妻子的愿望,便离开了房间,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或是潸然落泪,或是陷入漫长而可怕的忧伤。他晚上与她告别时,经常为她祝福、画十字,就像对小孩子那样,她则带着感激的泪水,虔敬地接受他的祝福。但我无法忘记我们家里有几个夜晚(整整八年里最多不过两三次),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似乎突然完全变了样。某种怒气、某种愤懑反映在她平时安静的脸上,取代了一贯的自我贬低和对丈夫的崇敬。有时风暴酝酿了一个小时,丈夫变得沉默寡言,比平时更加严肃、更加阴郁。最后,可怜的女人那颗痛苦的心好像无法忍受了。她开始用一种因为激动而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话,一开始磕磕绊绊、互不连贯,充满了某种暗示和痛苦的吞吞吐吐;然后,好像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愁闷,突然以眼泪、啜泣来了结;接着是愤怒、责备、抱怨、绝望的爆发——好像她陷入一场病态的危机。这时就要看到,丈夫以怎样的耐心来忍受这个,以怎样的同情心劝说她平静下来、亲吻她的手,甚至,最后开始跟她一起哭泣,然后她突然好像缓过神来,好像她的良心在向她呼喊,揭穿罪行。丈夫的眼泪震撼了她,她绝望地拧着双手,抽噎哭泣,在他脚边乞求原谅,她也即刻得到了原谅。但她良心的痛苦、眼泪和请求宽恕还是持续了很久,而她整整好几个月在他面前变得更加胆怯,更加战战兢兢。我完全无法明白这些责备和非难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我就被带出房间,也总是很难为情。但要彻底避开我是办不到的。我观察、发现、猜测着,从一开始我就暗暗怀疑这一切的背后有什么秘密,这一次次受伤的心突然爆发不是简单的神经性的危机,丈夫总是皱着眉头不无原因,他对可怜的、患病的妻子那种似乎含混着轻慢的同情不无原因,她在他面前常有的胆怯、战栗和这恭顺、奇怪,甚至不敢在丈夫面前表示出来的爱不无原因,这种孤绝,这种修道院般的生活,丈夫在场时她脸上突然现出的这种红晕和死人般的苍白也不无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