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卡尔·费奥多雷奇,你怎么都做不到!”爸爸终于说,假装他自己也不喜欢说出残酷的事实。这时从卡尔·费奥多雷奇的胸膛迸出真正的呻吟,但转瞬间他又高兴起来,以加快的手势再次请求予以注意,声称自己没有按章法跳,恳求我们再做一次判断。然后他又跑到另一个角落,有时跳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头都在天花板上撞疼了,但是他像斯巴达人一样,英勇地忍住疼痛,再次停下来站好姿势,再次微笑着向我们伸出双手,再次要求决定他的命运。但爸爸不为所动,依旧愁眉苦脸地回答:
“不,卡尔·费奥多雷奇,看得出来——你的命运就是:怎么都办不到!”
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爸爸也跟着我一起笑。卡尔·费奥多雷奇终于注意到受人嘲笑,气得满脸通红,眼里含着泪水,带着一种深深的、尽管滑稽可笑、但让我随后为他这个不幸的人感到难过的情感,对父亲说:
“你这个耗无信义的朋有!”
然后他抓起帽子跑了出去,对天地万物发誓再也不来了。但这类争吵并不持久;几天后,他再次出现在我们这儿,再次开始读那出著名的剧作,再次洒下泪水,然后天真的卡尔·费奥多雷奇再次让我们评判他与公众、与命运之事,只是这次恳求我们认真评判,就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而不是嘲笑他。
有一次,妈妈差遣我去杂货店买东西,我回来了,小心地拿着找给我的一个银币。走上楼梯时我遇见了父亲,他正要出门。我朝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一看见他,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他弯下腰吻了吻我,注意到我手里的那枚银币……我忘记说了,我对他的面部表情太了解了,以至于只看一眼就明白他的任何愿望。当他郁郁寡欢,我就心生愁闷。最经常,也是最让他愁苦的,就是当他完全没有钱,因此一滴酒也喝不成的时候,而那已是他的一种习惯。但就在那一刻,当我在楼梯上遇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在他身上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他那双变得浑浊的眼睛四处乱转,一开始他没注意到我,但当他看到我手里闪闪发光的硬币,脸突然红了,然后又变得苍白,本想伸手拿我的钱,可马上又把手缩了回去。很明显,他内心发生着一场斗争。最后,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吩咐我上楼去,自己下了几级楼梯,但突然停下来,匆匆向我喊了一声。
他显得十分窘迫。
“听着,涅朵奇卡,”他说,“把这些钱给我,我会还给你的。啊?你会给爸爸吧?你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吧,涅朵奇卡?”
我好像预感到了这个。但一想到妈妈会多么生气,胆怯和最要紧的、为自己和父亲感到的本能的羞耻,阻止我把钱交出去。他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急忙说:
“哎,不要了,不要了……”
“不,不,爸爸,拿着。我就说丢了,说邻居的孩子抢走了。”
“好,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他说,颤抖着嘴唇笑了笑,当他感觉到有钱在手里,就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你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你是我的小天使!来,把小手让我吻一下!”
他抓住我的手想亲吻,但我很快抽了回来。一种怜悯攫住了我,耻辱开始让我越来越难受。我怀着某种惊惧跑上楼去,丢下父亲,也没跟他道别。当我走进房间,由于某种折磨人的、至今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两颊发烧,心怦怦直跳。不过我勇敢地告诉妈妈,我把钱掉在雪地里,无法找到了。我预料会挨一顿揍,但这件事并未发生。妈妈一开始的确伤心至极,因为我们穷得吓人。她对我大吼大叫,但似乎立刻醒悟过来,不再骂我,只是说我是个又笨又粗心的女孩,说我显然不够爱她,竟然这样不小心地看护她的钱财。这句话比挨一顿揍更让我伤心。但妈妈已经了解我了,她已经注意到我的敏感,常常病态地易于激动,于是她认为痛苦地指责不够爱,就会给我更强的震撼,迫使我在以后的时日更加小心。
黄昏时分,当爸爸就要回来的时候,我,像往常那样,在穿堂里等他。这次我非常惊惶不安——我的感情被某种痛苦地折磨我良心的东西搅扰着。最后,父亲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似乎认为就此我会觉得轻松一些。他已稍有醉意,但是一见到我,他立刻摆出一副神秘、窘迫的样子,把我带到角落里,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我们家的门,从衣袋里拿出他买的蜜糖饼,小声训诫我,好让我再也不敢拿钱并瞒着妈妈了,说这种事恶劣、可耻也很不好;现在这么做了,是因为爸爸真的需要钱,但他会还给我的,我以后可以说我又找到了钱,但从妈妈那儿拿钱是可耻的,要我以后绝不可以有这种想法,如果我以后听话,他会给我买更多的蜜糖饼;最后,他甚至补充说,我应该怜惜妈妈,妈妈又有病,又可怜,只有她一个人为我们所有人工作。我惊恐地听着,浑身颤抖,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我是那样震惊,以至于无法说出一句话,无法离开原地。最后,他走进房间,命令我不要哭,也什么都不要对妈妈说。我发现,他自己也非常窘迫。整个晚上我都处于某种惊恐之中,第一次不敢看父亲,也不敢接近他。他也显然回避着我的目光。妈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循着她往常的习惯意识混沌不清地对自己说着什么。那天她的情况更糟,她身上某种疾病发作了。最后,由于内在的痛苦我开始发起热病。入夜时,我无法睡着,病态的梦境折磨着我。最后,我受不住了,开始痛哭起来。我的呜咽弄醒了妈妈;她朝我喊了一声,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但哭得更惨了。这时她点燃一支蜡烛,走到我身边开始安慰我,以为我让梦里的什么东西吓着了。“哎,你这个傻姑娘!”她说,“到现在你梦见什么还哭。行了,别哭啦!”她吻了吻我,说让我过去跟她一起睡。但我不想,我不敢抱住她,不敢去她那边。我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煎熬。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正要开始说,但想到爸爸和他的禁令,就止住了。“你这个小可怜,涅朵奇卡!”妈妈说着让我躺在床上,用她的旧外衣把我裹起来,因为她注意到我浑身打着热病似的寒战,“你啊,肯定会像我,病歪歪的!”她那样悲伤地看着我,以至于我无法忍受她的目光,只能眯起眼睛,翻过身去。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很长一段时间,迷迷糊糊中我都听见可怜的妈妈在哄我入梦。我从未经受过如此重的苦痛。我的心紧缩得生疼。第二天早上,我感到轻松些了。我跟爸爸说起话来,不提昨天的事,因为我早就猜到这样他会很开心。他立刻高兴起来,而在这之前,他看我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现在看到我快乐的模样,某种喜悦、某种近乎孩子气的满足攫住了他。很快妈妈出门了,他就再也克制不住了。他开始那样亲吻我,让我到了某种歇斯底里的兴奋状态,同时又哭又笑。最后,他说想给我看一件非常好的东西,我见了会非常高兴,就为了我是个聪明而又善良的小姑娘。然后,他解开背心,掏出一把钥匙,它挂在他的脖子上,拴着黑色的细绳。然后,他神秘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全部快乐,按他的想法,那是我必定会感受到的。他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形状怪异的黑盒子,我从未见过他有这东西。他拿起这盒子,带着某种胆怯,整个人都变了: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庄严的表情。最后,他用钥匙打开这个神秘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那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看上去,那东西的形状十分奇怪。他小心而又虔敬地双手拿着它,说这是他的小提琴,他的乐器。接着他开始用一种平静而庄严的声音对我说很多话,但我听不懂,只记住了我已熟知的用语——他是一个艺术家,他很有才华——还说他以后有朝一日会拉小提琴,我们最终都会变得富有,会获得巨大的幸福。泪水在他的眼里打转,顺着脸颊流淌。我深受触动。最后,他吻了一下小提琴,把它拿给我亲吻。他看出我想仔细看看它,就把我带到妈妈的床边,把小提琴放在我手里;但我看见他害怕得全身发抖,怕我把它摔坏了。我双手拿起小提琴,碰了碰琴弦,琴弦发出微弱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