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每天清晨出门,各自带着清洁工具,在指挥部见面,再一起坐小货车去基地。最后连营房的公共厕所都用消毒水冲刷了一遍。傍晚等工人撤走以后,男孩们在煤渣操场上踢足球。后来电源接通了,几盏卤素大灯砰砰作响,放出白色的光,音箱将电流的声音放大至半空。我想造梦也不过如此。
派对前最后一天的傍晚,万事俱备,我们几个人离开基地,来到湿地的深处,成片成片的芦苇像迷宫的墙,江面上庞大的货轮如史前动物般寂静无声地移动。京提议烧烤,于是他和陈浩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钻进树丛,很快便在空地里围起石头和树枝,升出一小堆篝火。我们其实根本没有食物,但火苗蹿得很高,我伸手抚摸空气的热流,感觉脱离现实。之后男孩们带着bb弹手枪钻进树丛里枪战,小皮也加入其中,我和王鹿留在火堆旁用随身听听音乐。他们偶然从树丛里跑出来,在枯叶里翻滚,我们在远处看得出神。后来小皮回到我们身边,头发上和衣服上沾着草和泥土。我们用篝火点烟,同时往火里扔各种东西,树枝、草皮、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仔细观察火的形状和灰烬消逝的过程。我想我们似乎都借此终结一些事物,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我们像往常在论坛里那样,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对话。直到男孩们玩累了,从小皮的货车里拖出来两箱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炮仗。我们来到江边浅滩,几次就快要被大风吹倒。天色暗了,还有最后一缕粉红色的霞光。我们面对黑暗的水面,将点燃的爆竹抛向空中,又将小小的焰火攥在手里。
王鹿说这时应该许下愿望,京嘲笑她,但其实我们都认真地静默了片刻。我心中没有什么具体的愿望,我希望美好的时光与友谊一样长存。这时沉闷的巨响伴随迎面一股有力的气流,我几乎往后退了一小步,江面的浅浪似乎都被击碎,耳膜的振动又持续了几秒,然后现实世界的声音才渐渐地再次清晰起来。
“操。是谁放的炮?”京绊倒在地,破口大骂。
“这箱是什么破炮?我刚刚是不是差点死了?”陈浩还在震惊中。
“哪有那么容易死啊。”小皮说着,找到了爆炸物的残骸。陈浩刚刚点了一个雷王。我们缓过来,开始大笑,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笑到纷纷倒在地上。远处我们的音箱里在空无一人的操场播放舒曼,既颓废又灿烂。
明日派对在夏季的最后一天如期举行,学农基地的上级单位特意安排了一辆大巴往返公交车站接送。从中午开始大巴陆陆续续送来两百多个人。起初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羞涩,彼此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得笔直,又因为难以压抑的热情而轻轻晃动身体。但这个地方衰败迷人,植物烂漫芬芳,令人不知不觉成为乐园的一部分。随着日照温度渐渐退去,气氛松动起来,不少人核对暗号,报出论坛的ID,在树林边和操场上握手相认,交换唱片和书籍。我和王鹿也见了好几位未曾谋面的论坛好友,他们和我们分享带来的食物,传递香烟和啤酒,进行更为深入和专注的交谈。我们得以在现实中见面,却仿佛置身于比抽象更为抽象的地方。
夏日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以后,舞台两旁的大灯砰地打开,照向黑黝黝的树木和深蓝色的天空。京和陈浩的乐队做了暖场表演,人群迅速聚拢到舞台周围。我站在远处看,他们在那里就仿佛光线中的几个白点。
第三支乐队登场的时候,欧老师来了。她从电台过来,还带着孩子。我和王鹿都没想过欧老师有一个孩子,或者说我们都没有想过欧老师有另外一种生活。孩子沿途收集白色的圆石,跑到树林旁边,将石头一颗颗投掷到树林里。欧老师有时转头望着孩子,我发现她有种我不曾见过的忧虑神情。之后王鹿去后台和乐队准备压轴演出,我带着欧老师和孩子离开操场,穿过树林,来到浅滩。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来附近的农场参加劳动,摘了两个星期棉花。我也和同学溜到外面,跑了很远,怎么就没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欧老师感慨。
“我们的运气好罢了。”我回答,“我总在想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们的好运。”
“我见过不少好运的人,好运也不会凭空而来啊。”
“你见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好运都持续了多久啊?”
“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呢。你千万不要对眼前的快乐怀有负罪感。”欧老师转头看着孩子,孩子似乎对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在浅滩上找到更多美丽的石头,然后又将石头投掷到黑暗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