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和群青都挺爱去那里的,每次赚到钱了就从超市买一堆吃的过去找她们涮火锅。配菜都是群青弄的,要不是见他利利索索地切葱花和剁蒜泥,很难想起来他在日本待了好多年。乐队的其他成员也会带朋友过来,多的时候十几个人,都端着碗坐在地上,有的人还得合用一只碗或一双筷子。这样从头到尾吃上好几个小时,电闸跳两三次也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有一次散场以后,小象在电脑键盘底下找到五百块钱,我们分析下来这笔钱肯定是有人故意留下的,估计是发了笔横财,便想帮助一下这里贫穷的朋友们。
小象递给我一些过期的报纸,于是我坐在行军床上边看边等她,毯子像小动物的窝一样热烘烘的,床脚放着她的法语参考书,厚厚一叠,每本上面都是无数标签和折角。她已经完成了法语考试,我没有问她成绩,但不用说,她可以通过世界上任何一场严苛的考试。我把那些书整理好,挪到一边,胡思乱想着睡着了,被叫醒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小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穿着快要拖到地上的大衣,戴着绒线帽。走出门外,像很久没呼吸过新鲜空气的人那样,打了一个寒颤。其实天气回暖了,我们开车穿过淮海路,马路上有种纸醉金迷的气氛,巨型的广告牌和霓虹灯全亮着,以至于我们关了车里的暖气,打开车窗。空气又潮湿又暖和,像是春天提前到来,小象把胳膊伸出窗外,来回摆动,轻抚着风,直到开进隧道。
“我在报社做实习生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做的第一个采访就在这里。”小象说。
“隧道里吗?”这里开始堵车,前面亮着无尽的尾灯。
“是啊,当时还只造到一半,正深入水下。我们戴着安全帽,跟工作人员去过水底的工地。工作人员讲解了盾构法的建造技术,但我没听进去,完全被这里深邃的气氛迷住了,感觉空气的密度和振幅都和外面不同。”
“哪里不同了?”我摇起车窗,外面都是废气。
“现在不行,现在感觉不到了,我也再没感觉到过。”
“到底是什么感觉?”
“那时觉得前方阻断的淤泥被渐渐清除之后,通往的不是江的对岸,而是其他地方。”
“其他什么样的地方?”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去其他地方吗?”小象问我。
“我不是刚从其他地方回来吗,还遇见了暴风雪。”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为专心地踩着离合和刹车,向前挪动。我们的头顶究竟是黄浦江的哪一段,我尽力想象其他的地方,想象四壁的混凝土和越来越浑浊的废气外面都是无尽的水和平静的浪。而我们的车已经缓缓沿坡道驶出了隧道,遗憾的是,外面虽然起着雾,楼群的分布一如既往,是我见过无数次的江的对岸。
我和小象去了浦东一间现场酒吧和乐队的朋友们见面,他们在那里做暖场演出。因为在路上堵了很久,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演完了。那个地方是很早以前的防空洞改造的,一半沉在地下室,要走过—段楼梯和一段又长又曲折的走廊。里面空气浑浊,两面墙上贴满海报和照片,舞台跟前的方寸之地挤满了人,撞来撞去。我们在后台的休息室里找到其他人,他们正好叫了盒饭,于是我们坐下来一起吃了迎接新年的晚餐,互相祝愿新年快乐。
但我们都没能在那里坚持到零点,外面演到一半的时候,消防接到投诉,过来拉掉了电闸,于是所有人都挤在狭窄的楼梯里往外涌,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烟,确实快要烧起来了,但是井然有序,也没有人感到危险。好不容易走到外面,干净清澈的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氧气饱和到头晕,门口围着很多人,都不甘心就此散去。在这种地方我总会想起歌友会的老朋友,但其实压根没有相像之处,全变了,过去那种压抑的气氛早就荡然无存,我也不知道那些在学生活动中心门口抽烟的青年后来都去了哪里,来到二十一世纪以后,他们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总之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他们那样郁郁寡欢又彬彬有礼的人了。
晚上主唱要去男友那里过夜,我便和小象一起回到她那里。房间里比外面更冷,我们下载了一部电影来看,但小象在办公室里住了两天,特别累,很快就睡着了。于是我把电脑调成静音,独自看完了下半部。窗外传来庆祝新年的焰火声,像来自远方的炮火。接近清晨的时候,我做了极度混乱的梦,在梦中无声地大哭,继而惊醒,伸手在真实的世界中摸索,小象仍然在我的拥抱中,我抚摸她的脸,却惊慌失措地摸到一手真正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