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登了啊。专题大报道,厚厚一叠。”
“今天出刊了?那你给我带报纸了没?”
“哎,我把这正事给忘了!”
尽快把老谢打发走以后,我缠紧胸托去楼下溜达了一圈,第一间报刊亭说这期是创刊号,送赠品,已经卖脱销了,第二间报刊亭还剩五六份,我只买了一份,我为小象高兴,希望有更多人能买到剩下的。报纸出乎意料的厚,小象的文章是特刊头版,我站在路边迫不及待地翻到那一页,是一张占据了半个版的黑白照片,我们泊在观潮台对岸时小象跑出很远去拍的。画面里没有我和群青,只有车门全部敞开着的桑塔纳,以及我撑着车框,夹着烟的手。天将暗未暗,我们的车像一台搁浅了的飞行器。周围的风景虽然被定格,却仍然给人瞬息万变的印象。这是整篇报道里唯一的照片,而文章本身竟然占据了接下来的整整六个版面,我明白了小象说等着瞧的意思,这几乎是抗洪救灾级别的报道了吧。
回到家里,我平静了一会儿才开始读这篇文章。读完以后又回过头去,把重要段落重读了一遍,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里面全部的事情都是我和群青经历过的,我们不断移动,在各种交通工具上,从浦西到浦东,从长江流域到华北平原,带着一点点的钱和可有可无的决心,游荡在批发市场铁皮大棚闷热的通道间。
文章的结尾,没有人消失在观潮台对岸的荒野,小象转而描述了之前一个普普通通的凌晨,我们从浦东江边的仓库出来,珍惜春天仅剩的几个夜晚,没有着急回家,反而往纵深处越走越远。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刚刚浇灌的道路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大陆的尽头是什么,便来到了尽头。那里是一个通宵开工的地铁工地,冷光灯像好几枚巨大的人造月亮,不见人影,但是机器全力运转,一根根直径惊人的管道将那里的泥浆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卡车上,再运送出去。我们无所事事,在吞吐的轰鸣声中看得如痴如醉。直到灯光熄灭,机器一部接一部地停止运行,天快要亮了,从公共绿地里跑出来一大群觅食的猫,轻轻穿过马路。
“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猫?我问他们。而群青摆摆手说,不是我养的。”
文章至此结束了,最后的署名是——消失的象——就好像我和群青以及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小象虽然没有消失在荒野,却依然在奇异的氛围中消失在了时代的这一边。我想起在采访持续的这三个月里面,很多个夜晚,我们三个人从地下城走出来,季风潮湿柔和,我们行走在延安路高架桥底下,如同行走在沉默的鱼腹下面。我极其想念小象,回过神来,拨了她的电话。
“你写得真好,你把我们写得像堂吉柯德一样浪漫。哎!”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在叹气?”小象说。
“因为在所有浪漫的事实中,你还是漏掉了关键性的一项。”
“不可能,你说说。”
“我们会开手动挡,持有货车驾照,是不是很浪漫,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吗?”
“哈哈哈哈。”小象的声音始终确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
一个月以后,我胸侧和背后的淤青已经愈合,老谢帮我挑了一个良辰吉日返工。等我回到地下城才意识到老谢为什么说我和群青出名了,我不得不对着各种人,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那段经历对我来说,便成为了他人的冒险。
正逢迪美地下城新一轮扩张,成为时髦大学生和年轻白领的乐园,周末总有记者来这里捕捉浪潮的走向。似乎想要赚钱,便总能找到捷径。这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档口的现货第一次被彻底卖空了,我和群青因此决定把去山东跑货的计划提前。
我们不在档口的时候雇了老谢的远房表弟帮忙。表弟十九岁,蓬勃开朗,前一年高考失利,不想复读,也没有正式去混社会的决心。家里情况不错,于是打算送他出国读书。所以他上午学英语,下午来我们这里,周末晚上去酒吧跑堂,和客人练习英语口语。
出发前我们又和那位跑长途的司机师傅见了一面,带着香烟和白酒,算是感谢和告别。师傅爽快地给我们牵了几条服装厂的线,又兴致勃勃传授了一通在路上找小姐的经验,帮我们调整了离合器,最后以昂贵的价格卖给我们一台从广州带回来的新款导航仪。
第一次去山东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我们计划从潍坊,到胶州,即墨,最后至崂山和青岛返程。每到一个城市,我们都按照惯例先找网吧歇脚,吃泡面,搜索当地的服装厂和市场,标记在地图上并且规划好路线,为了省钱,轮流在招待所或者网吧或者录像厅过夜。因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进入厂区的时候我们都小心谨慎,避人耳目,对门卫通通谎称自己是来招工的。最终抵达青岛时,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除了导航仪不断导致的方向混乱外,其他一切顺利,约定的货都将在年底前陆续发往上海。返程前,我们去海边看了看,天冷了,海滩浴场一个人都没有,移动更衣间都锁起来了。秋天已经彻底结束。我们踩着湿滑泥泞的沙滩走出很远,死去的海藻被留在砾石里,海面起着湿冷的雾,往陆地移动,流动在植物和楼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