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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8)

作者:林棹

'醒婆唱:做乜你一便心肠你别儿啊!做乜你两目 闭埋唔挂女啊!契家姐坐在触版里不耐烦:"谁人不知 阿金无儿无女,还唱什么别儿挂女!”旁边生果琼冷冷 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哪个醒婆晓得送? ”契家 姐一时哑火,局出一眼壳泪。夜幕垂垂。触版慢慢聚 起,聚成一条打盘长蛇、古老大龙蛇,那大龙蛇逢到婚 丧年节必要出水的,大龙蛇头做神功、喊喜喊丧,大龙 蛇尾做媒、喂奶、讲闲话。是潮涨时候。一抹大火光向

黑水心升起,映落水面由一生二。溪钱曳着火尾漫天 飞.坠落水面好似阴间起火 一条烧火船,装载堆作小 山的纸人、纸衫裤、纸船马.无情地向那水火之心去。 众人注目。火在茫茫黑眼珠里烧。

04解剖大象

风从虎门一口气跑过来。

风斜插过狮子洋,滚了一身湿,闻着像大塘鳏。风 要过江。江面光撑撑、静英英,船都在轻晃着打瞌睡 风踢出叠叠波纹,波纹荡碎日光。现在一把一把碎日光 吸住上过桐油的船篷,风贴着连绵篷顶跑过去,久久地 跑,因为船篷连成的大地太宽广。如果近黄昏,日光换 了色水,你会以为夏天的江面生出秋天的稻田。密密的 船篷大地偶有裂缝,裂缝是天色、霞色、江水色。风行 差踏错,窄窄色带即时起皱、荡三荡。

风跑。夏季正午的日头晒热了风,晒臭了风的汗。 风闻着像江底泥。风蹬开江,侧侧膊跨上海皮。海皮广 场尽头,十几幢怪屋并肩"企定,要吓住风。好宽、好宽 一大排怪屋!它们的怪模怪样是混血的、精心编排的, 它们板起蛭灰色的脸,用怪模怪样传递一种弦外之音,

好像在说,它们只是一层镜像,一群代理,只为把远在 天边外的什么东西反射到广场上。

风要给自己壮胆,首先猛摇怪屋前旗杆。有多少旗 杆,风就伸出多少手爪,把旗杆摇得嗡嗡发颤。风又咬 旗,咬紧了甩,甩出猎猎声响。风碎掉旗,再次向怪屋 扑去。风不得不开裂,因为每一幢怪屋身上都开满窄长 的窗。总共有一百六十扇窗,统统朝南、面江、迎风。 于是屋壁变梳篦,把风梳成一百六十根银丝。

现在它们是一伙微风了。微风在怪屋肚肠里久久地 跑。怪屋太深、太长啦!微风跑啊。在深长的、南北贯 通的柱廊里跑。跑过打旋的楼梯。跑过天井。微风喘气 了。微风钻进阴凉的蓝色走廊,日光刚在廊口切出三角 就睡过去。微风跑,跑过鎏金叶雕画框,里头关着马年 的乔治四世,微风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脸滑过去了。一 些微风钻进壁炉。壁炉冷静,从未用过。一些微风过 早地扎进长绒地毯深根处,再起不来。一些微风闯入怪 屋胃袋,那里安置着中庭花园,微风啊地叫了一声,因 为这些室内花园与河南岛一切花园都不同。微风东摸西 闻、到处乱转,自鸣钟、洋枝灯、柚木大台、番妇胸 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后院那头静静反刍的黑白牛都 让微风惊奇。微风钻出怪屋魄门跑掉了。它们穿过平放 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过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门,向有两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时候,一条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装载几件货, 从海皮渡头驶出,去往花地方向。六亶行一个老买办, 叫做细春的,着灰布长衫,戴平顶竹笠,立在船尾摇橹。

世界被烈日轧扁,成一张薄画片丢在那里。画片反 光,滚烫,视线难以逗留。这个季节这个钟点,税馆差 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凉阴里打瞌睡的。江面一滴 风也无。一条茶船向远水处慢慢过,船身大大吃水,成 一丝线。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涌滑进西边芦竹 林。你听细春的橹一路搅起水声。芦竹支支高似大桅, 叶又似斜斜帆。芦竹骨叶刮擦船篷。船篷是竹皮编的。 鹭鹭惊飞!水鸭惊飞!金龟、蛤蛆、秧鸡,飞飞跳跳, 鸡飞狗跳。芦竹林里有民熙物阜千年鸟兽帝国哩。

到一个深处,天地间唯有芦竹了,细春停船,笃笃 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来喇。”

细春很谨慎的。所以即使在只有芦竹的天地深处, 他的敲船篷和打报告,都是轻微微的。

船篷里怪笑阵阵。然后窸窸窣窣。两条人形爬山 来,有一个后半身还在麻袋里。

是两个番鬼。打头一个着蓝布长衫。后一个连踢

带蹬逃出麻袋:也是蓝布长衫。打头番鬼甲说:“细春, 好到极!” ——奇了,那番鬼讲省城话。两个番鬼快手 打落满头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后互相打。他们笑来笑 去的。头发打干净了,就戴上平顶竹笠。两个老番一下 子变成两个老广。只是没有长辫,而且极之高。肩宽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