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镇巨蛙传奇,那是我的新主人为我撰写的新名字新故 事,我顶着新名字新故事登上帝国大报小报的副刊和报 缝,《首都日报》《大河邮报》《星期三周报》……《今 日惊奇》除外——我上了那小报的头版。湾镇巨蛙让你 热泪盈眶,"我也听说过一种巨蛙,"你忍不住对导览员 忆起旧来,忆旧是最糟糕的,可你管不住自己,”在广 州——真是恍如隔世——上帝,有多少年了?当时,临 江商馆里,每个人都在谈论一头巨蛙,有一头水牛那么 大的巨蛙。你刚才说这野兽是什么时间发现的? ”
“三年前,”导览员弹着舌头背诵,“在湾镇以南人 迹罕至的沼泽地。”
你陷入沉思,”后来,?我从广州去帝汶。在那儿得 了痢疾。你知道痢疾吗? ”
“知道,先生。痢疾。”
"你不会想得痢疾的。你叫什么? ”
“约翰,先生。”
“约翰。你是哪里人约翰? ”
导览员白得刺眼的眼白闪了一下,“加尔各答先 生,我生在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你重复,你猛吸林间空气好像 真的吸进了一些加尔各答,“我怀念加尔各答,"你说, “我的青春在加尔各答埋葬。”
“我的也是,先生。”铁石心肠的约翰说,又一波 游客涌入树林,像雨林游击队一样从四面八方包抄, 隔开了你和约翰,和我,和你的广州帝汶加尔各答回 忆,越过各式各样的帽子,我看见你眼含热泪,朝我 们,或只是朝约翰举了举手杖,你转身离去,淑女们 尖叫起来,“快看呐!它是活的! ”“是的太太,”约翰 说,“活的。”然后是湾镇巨蛙传奇、更多的大呼小叫 和叹息,“世上唯一一头巨蛙!它不孤单吗? "太太们 泪眼汪汪,“它有别的朋友吗——除了你之外? ”从开 馆到闭馆,约翰要讲一万遍湾镇巨蛙传奇,一万遍,你 能相信吗?而蒸汽火车每天进站三次,排出一肠子乘 客,得意地大叫,跑走,奔向强光外的新世界,那里生 命溶化,无机物蒸蒸日上要做新世代之主。而我们这些 生命,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热,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不 能太晒也不能晒不着太阳,不像寰域伟大死物,任人摆 布,颠簸不破,只需定期擦灰。半夜里约翰冲野人雕塑 吐口水,冲酒椰树撒尿,天亮之后把尿骚味怪在我头 上,“没法子,这就是野兽,”约翰对前来探视的教授 耸耸肩。出借期结束,我头也不回地爬进我的旅行包 厢——湾镇巧手木匠樱桃师傅精心打造,改造自一个二 手兽笼,马戏团班主吹嘘它关过大象——配有天窗、侧 窗、饮水槽、草垫、提供湿度和野地风情的蕨丛,还有 我最爱的布偶罗斯玛丽小姐。教授拍过我的下巴(像往 常一样,两下轻,一下重),退出去,钻进马车厢。埃 文扬鞭。老马尼克、松鼠和橙子争相喷气,撒开蹄子, 直奔湾镇。
湾镇好极了。雪达犬沿蛮荒海崖奔驰,教授远远跟 着,用哨声指挥它。空气闻着像岩石,像松露。每一块 构成湾岸的黑色圆石都曾被维京长船碾得咯吱发响。湾 镇留存着帝国无助的幼年期,留存着帝国的恐惧。海崖 那边,草坡向灰色大海倾斜,满坡的史前石屋酷似地鼠 洞,那是幼年帝国对风的恐惧。无桥无路的大沼泽是对 死的恐惧。地底骸骨和它们胸前贝壳是对遗忘的恐惧。
教授书房里摆着全家福照片,被摄影术摄住的一 家五口现在只剩教授还活着(其他四人都咳着嗽,被咳 得同样厉害的死神领走了)。照片旁边有一块美妙的海 百合化石、一些陨石和冷却的“地球之血”。逢礼拜二、 五,一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士从西边过来替教授录写:他 踱来踱去地念,她右手支脸左手运笔地记。
湾镇好极了。每一只动物都有名字,每一株植物 都有肖像画。有诗赞美菌丝的绒花,有目光钻探蜗壳的 涡旋。时常我像有预感似的,相信湾镇是一切结束的地 方。我望着那只岸边苍鹭(它已经站了那么久),想知 道河水是不是递给它同一种预言。有翅膀的,有鳍的, 或就只是轻,轻得足够御风而行的,海角天涯地寻找 激发预感之地。这是奢侈的。世界真大啊。鸟儿都哪 儿去啦?
教授说,有一座鸟的坟场。他伏在书桌上说。书 桌刚刚收拾好,胆形花瓶里换了新的野花:菊苣、矢车 菊、野萝卜花。教授白发蓬乱,膝上盖方格羊毛毯,实 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样老。他说话时候像是自言自语样 子。雪达犬挨壁炉睡熟。鸟无法预知死期,他说,他年 轻时肩背一定很宽的,现在萎下去一点,话说回来,谁 也不能啊,有时鸟飞着,死落在它背上,把它踩了下 去,鸟啊,死着,坠着,掉进鸟坟场,一点声音没有, 因为坟场里厚厚地铺满鸟,软绵绵的,像小提米的床 铺。小提米让雪达犬支了支耳朵,眼睁开又慢慢闭上。 教授旋上笔帽,起立。你想出来吗?他回头问我。他 的膝盖能精准预知雨天。我聋着嘴角,一动不动。行 吧,他说,你先泡着,一会儿我回来换水。他捏起那叠 纸。雪达犬弹起来,拼命拱他腿肚子,行啦,他笑眯眯 地说,嗨呀,咻,去,他俩推推拱拱走到门边,他想把 羊毛毯挂好,可狗又拱他,好啦!他说,羊毛毯就地一 撇,和狗一起,推推拱拱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