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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57)

作者:林棹

我深受触动,被他的逃跑家族、恐怖街和抠紧脚踝 缩成一团的姿势。他湿翘的黑睫毛扑扇,他和任何一任 主人都不同一假如你命水足够硬、经历足够多的相聚 离别,就能采集到足够多的主人样本,主人施行奴役时 候各有制胜法宝:爱或恨、银子或笼子、藤条或欠条。 当然啦,任你再智再灵再直立,最后还是得和我,和万 物,在那个终极主人手上喜相逢。

迭亚高的制胜法宝是可怜。当我主动擒住他的可 怜(或被他的可怜擒住),谁是主人谁是驯兽就再没分 清过。

考虑到未来好一阵子我俩将相依为命,我希望对未 来和他了解更多——他对我则已经了解得够多,除了那 些没人答得上来的问题,诸如我的卵可育吗?种间杂交

在我身上可行吗?等等。好景花园接管者调整了餐食: 一份蛙用饲料并一份饲养员标餐“直送入屋”。我们躺 在地上消食,迭亚高开始介绍帝国人:

“迭亚高是蛙饲养员,园丁是植物饲养员,”他脊 梁贴地,抠紧脚踝,滚来滚去,”在大溪地,帝国人每 运走二十棵面包树苗就要配一个大溪地园丁。即便远 洋大船舱位价值连城,他们还是愿意为浇花淡水预留空 间。他们还为植物定做专用船舱哩。帝国人怪不怪?

“帝国人对待人,倒更像对待货,那些茶、丝、生 棉花。帝国人把人捆起像捆木料,推入底舱塞满。帝国 人让园丁精心服侍一花一木,免得它们在海上染病、死 掉;帝国人让园丁给植物浇水、驱鼠、防风,领植物去 呼吸、晒太阳。可是,在帝国人眼里,人倒是不必呼 吸、不必动换、不必见光的货哩。帝国人怪不怪?”

我问他都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他回答说,往年, 每到五月,植物园圆形地上就冒出植物猎人的帐篷。 坡顶的,圆顶的,还有人只是简单地在两根粗树干之 间拉起吊床。帐篷聚集之处总有一股苦楝油味。有时 H也会下到帐篷中间,带去酒水、烟丝、歌舞。他们 谈论远方事物、无罪之物:季风、珊瑚、鸟、纤维、 六分仪镜片折返的阳光……他们几乎无所不谈——只 是从不谈论人。

游增

1

[粤方言]蒸汽轮船。

17 世界号

三个月后,H的遗产装箱完毕,有条不紊地抵达港 口,列阵世界号腰下。这艘三桅帆船刚刚赶到,此前在 孟买船厂改装,六十个木匠扑在它身上一刻不停地狂敲 猛凿,终于在火烧眉毛前完工——要是再耽误几天,一 港湾的遗产(它们聚成一座蜃城,悬置在两任主宰之 间,只能经由梦的陆桥抵达)就要错过季风。

木匠赶上了。世界号赶上了。委员们大赞H “死 得其时”。所以现在我可以闲卧船长室,一边透过巨大 的舷窗观看装货工程(已装了五天五夜),一边听迭 亚高讲解何为“船长室”——“船长室是船长寝宫,” 迭亚高和水手一样,穿亚麻阔腿裤,打赤脚,异常兴 奋,“船长在船长室收藏武器、财宝、女人、敌人、死 人……一切。海旅凶险,一不小心,船长就要被推翻、 砍头!船是漂泊帝国,皇帝死了就换。倒是从没听说有 女船长。”

然而世界号船长室已被改造成温室,归巨蛙及一 众老友享用。船长本人(抱着手臂走来走去的亚历山 大?侯斯顿中将)只能蜗居隔壁斗室发号施令。

看看我。我身处的海上丛林——也可以叫它海上 监狱——现在是静止的,即将漂入海深处。完全超乎想 象。身下:距离水面九尺有余;前方:一百八十度玻璃 大窗和同尺寸风光(此刻是静谧的湾景);头顶:玻璃 天窗,夏季狼毒日光破窗而入,立刻被树荫过滤为迷蒙 细雨。再看看这些树荫! ——我深沉、上进、寡言实干 的狱友■—我们有梭罗、杜英、芭蕉、润楠,它们蓬松 的长臂伸向舱顶,哀悼被肢解成材的柚木;我们有蟠 桃、朱槿、逋木、荔枝,未成年的荔枝靖混入荔枝花荫 实行偷渡;我们有黑面神、天门冬、黄花稔、千斤拔, 蟒蟠卷成肉丸于泥底发梦,笼装高髻冠若隐若现——蟒 蜻甜脆肥美啊!滋味与七月荔枝无异;高髻冠面珠肉微 酸,类黄粉蝶翅味道。树在泥底伸脚趾,做水淋淋呼 吸。我湿皮充满幻梦,那是树影叠树影、桂花星座、蛀 洞和焦边、树灵的洪水,是叹息、不寻常的光线弯曲、 花枝拼贴、颤动的露珠绣片。我吞下龙舌兰的黄金花

序,那巨型狼牙棒在我嘴里搅起花粉尘暴——我认识 了沙漠、羽蛇神和安第斯山脉干燥的西风,而花序滚烫 的苦汁讲述一种普遍的航海生活。在死者的植物园,花 王示范如何移植:木本的移进空心木桩,草本的移进木 箱。H的老友和夙敌全都加入移植队伍,反正葬礼之后 他们一时无事可做。独独不见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