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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55)

作者:林棹

“什么? ”

"Ho死了。是真的吗?”

“是的蛙。”

“——是什么? ”

“H。死了。是真的。有个渔民在割狗环沙底起出 他的尸体。”

他望一眼照身大镜,从黄铜盆沾水抹额前头发。他 头发又黑又鬟。

我俩一前一后走,走完走廊。那走廊经了浩劫。我 俩下扶手楼梯(梯毯失踪,梯肉裸露,货单乱散),穿 过连廊(一只鸡惊飞着离开吊灯;班琅彩大花盆碎在半 道上;几块冷却的牛粪沿路摊着,被碾得一塌糊涂)和 前厅。

宅门大敞。外头日光刺眼,无一丝风。几匹亮晶 晶、戴眼罩的花马慢悠悠甩尾。两个兵头扛着枪,歪站 在棕桐树荫下闲聊。

红厅静得要命。只有我的肉爪噗滋噗滋发响。怪 不好意思的。六个番鬼,统统穿成黑色,一个坐,五个 站。老陈候在右侧。他们身后,法式大窗框松脱、半 悬。玻璃尽碎,被不知谁人扫作一堆、归在墙角。一只 藏马鸡头朝下塞在壁炉膛内,撕得破破烂烂的。

“巨蛙——"老陈笑眯眯说,“连同它的专职饲养 员,五年经验。”

六个番鬼聚头低语。一个问:“动物目前健康吗? ” 老陈望向迭亚高,迭亚高连点五下头。

“健康,休斯先生。”老陈说。

番鬼说:“根据遗嘱,饲养员应跟随动物一并转移。”

老陈笑眯眯:“一切照足程序来

“去办吧,上船前务必备齐各样文件,”番鬼说, 另一个番鬼在一沓纸上一划,“下一项 木雕版两 百三十件。”

16 ”向一无所获海岸边”

迭亚高生在澳门,他父亲则生在一艘斯库纳帆船上 (苏丹号)。迭亚高的祖母萨拉来自斯瓦希里海岸,第 一轮阵痛窜过她海蛇样的背脊时,苏丹号正在横渡“海 盗巷”过分宽阔的湾口,宫缩引来索科特拉岛又将它推 远;在翡翠色的北阿拉伯海,外科大夫麦克雷夫林将新 生婴儿的脐带祭献给“黑色圣母”、子嗣多似游鱼的海 母叶玛亚,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错,阿布雷乌(萨拉的 丈夫)还是不得不把妻子的尸体留给咖喔味的莫尔穆 冈。苏丹号再次起航时候,阿布雷乌变形为父兼母职的 鳏夫。他给男婴起名伊扎克,给男婴喝偷来的牛奶。进 入缅甸海不足一个时辰,阿布雷乌突然跳船,五个水手 明明白白目击他奋力游向安达曼一尼科巴群岛。人们在 奶牛栏里找到伊扎克(被一堆烂布裹着),麦克雷夫林 做那孤儿的临时看护直到大船泊人马六甲,之后,河东 教堂的博格坎普神父接棒,成为伊扎克的监护人、老师 和噩梦。麦克雷夫林乘苏丹号继续东行,终点是黄埔, 他人生的终点则在澳门,死时五十三岁。至于阿布雷 乌,没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或到底有没有死。

河东岸教会伊扎克荷兰语、拉丁语和痉挛,河西 岸教会他马来语、福建话和活命,他的逃跑病则是祖上 遗传。十三岁那年伊扎克首次逃跑,一举成功,涕泪纵 横地将教堂院墙和马六甲城墙抛诸脑后。他依次现身柔 佛、巴淡、民丹、邦加槟榔,重返马六甲时已届中年, 拖个大腹便便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那姑娘年幼得吓 人,也许来自帝汶,也许来自锡兰,右耳只得半片。他 一贯称呼她“阿哈依”。没有旁人的时候,伊扎克和阿 哈依亲嘴、打架、用泰米尔语高声交谈。起先阿哈依在 荷兰街帮佣,伊扎克在码头打杂。街上骑楼深廊、大厝 排屋给这对男女(以及成百上千和他们一样的男女)提 供了莫大便利。一旦窗外响起长鼻猴的哀鸣,阿哈依就 想尽办法脱出身去,隐入夜色配合她气喘吁吁的丈夫。

码头那边,澳门像刮来刮去的风,日日吹拂伊扎 克的心。当澳门从东边吹来,他颈背鬃毛立刻竖起;要 是从西边吹来,则会在他身上犁出道道感伤的金黄。纵 然伊扎克的心硬似桃核也无法抵御交相吹刮的澳门。有 一天桃核竟回春、发成大肉桃,柔软芬芳,汁水饱满。 那就是澳门,伊扎克想。大肉桃澳门日日诱惑他,他 长鼻猴的哀鸣中滋生出希望的炫光,他从背后向阿哈 依描述澳门,向她窄窄的耳道灌注芬芳的桃汁、猿猴 的鼻息。他愈少地去荷兰街了,因为他要“尽快赚到 我们的舱位”。

万灯节过后伊扎克得偿所愿,跳上一艘发往澳门的 飞剪船,不是因为终于赚够了银子,而是因为终于卖掉 了自己。他没有同阿哈依告别,因为阿哈依、她腹中珠 胎、博格坎普神父(他赶在上船前把那老鬼捅了个稀巴 烂)并面目模糊的双亲都如眼前渐渐消逝的晚霞,哪个 傻瓜会和晚霞告别呢?时隔二十日,伊扎克在外十字门 再次遥望晚霞,感觉自己成为全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