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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49)

作者:林棹

“蛙,”冯喜突然叫我,“其实,此次我到澳门来, 并非度假。”

他说:“其实,我来,是为搭一条大船。” 我大吃一惊,问:“好好地,为何搭船?” 他说:“蛙。我要走了。”

我发急,捉住他问:“走去何处?”

他说:“我要去远处地方了。我曾向你提及的一切 地方,都要去去。”

他说:“要想法子去。要搏老命去。要缸瓦船打老 虎,尽地一煲。”

他说:“蛙。有一日我醒觉:原来那就是我一生 所求。”

我出不了声。他默默流眼泪。我说:“唉。"我尝 试说一点,能说一点是一点,但什么也说不出。我摇 头,两只爪挠紧。他走过来抱着我,伏在我的背上哭, 哭得瘫落地上。

后来他说:“会传染。”

我说:“什么会传染?”

他说:“出海病。”

他说:"你望着海。你见有人从海上来,有人从海 上行远。你听讲有人再不回头,在一处远得不可思议地 方过活。一旦你开始细想那处远得不可思议地方、那种 不可思议的远,你就感染出海病。”

他说:“你身边的陆地人,人人觉得你头脑有病、 面目可憎。你病得神憎鬼厌。你好似个鬼啊!离乡别 井、背祖弃宗。"他笑笑。“我无爹无娘无祖宗。唉!” 他抹眼泪。“人家讲我认鬼作父,我到底算个什么? ”

我说:“我想学人饮酒。我想大醉一场。我想知道 什么是醉。” ,

他说:"胡闹;你不可饮酒。”

我说:“你如何知道我不可饮酒? ”

他说:“你是一只小动物——"

我说:“古有马骗醉酒——"

他说:“不可。”

静英英吹了一阵风,我又说:“我想似你们当中的 伤心人一样醉去。”

他说:“不可。”

我说:“我心中发起大忧郁!我非饮不可!”

他大喊:“不可不可!”

我说:“我只求,未来日子,你去每座港口每家酒 店饮落每一口酒,都有今夜的一滴。”

他又大哭,一哭,心就动摇。我又加倍地弹跳、哀 求,终于使他同意。他让我在原地等候,自己小跑去沽 酒。很快小跑回来,拎了一壶两盏。他坐下,平顺气 息,斟酒。我舔了一舔。他喝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酒的口味很怪。如果你拥有蛙的味觉,就会明白酒的口 味极似兔仔肝。我说:"这就是酒!“真是奇,我的大 忧郁在星河间折返跑,我看见而非听见我的大忧郁,我 眼睁睁看着我徒劳往返的大忧郁直到轰然倒地,醉成一 摊烂泥。

14黑白牛

白色洪水冲刷三角洲、群岛和须德海——那就是她 披裹的黑白地图,是她生而为荷斯坦牛的实证。她的双 亲一个纯黑,一个浅白。她的祖先之地被智人命名为巴 达维亚。

她欷迫怀孕,无休无止,在低地,在祖先无从想象 的“新大陆”、暴君的荒芜宫殿和黄金国度。她顶着风 暴分娩,海水浸泡她的胎盘,鱼群啄她夭折的孩子,那 些描述未至之境的浅色地图融化在海底。她被咒永恒饱 胀,乳房和子宫皆然。她是她奶水的奴隶,受孕和分娩 只是不可或缺的手段、不可避免的后果。

儿子被带走。顶好的儿子关进牢笼,活着,等着; 次等的儿子很快被杀死,赶在浪费太多牢饭之前。女儿 成为她。她们的图案叠在她的皮上。海风有时像儿女 的哀哭:腥甜的、腿脚发软的儿女,睁开睫毛弯长的 湿眼睛。分娩时刻,,她不过是个黑白大袋,袋口破开. 无比脆弱。总是腿先出来。否则她就活不长了。她爱 他们湿漉漉的腥甜。她亲吻他们,看他们如何向世界 投去好奇、探问的第一眼——每个孩子都各不相同, 真的。但大铁钳立刻过来,咬住他们软软的颈子、把 他们拖走。

她一见大铁钳就瑟瑟发抖。尽管大铁钳是世间仅存 的、闻起来像孩子们的东西。

她的儿女哀哭,在高山草场,在木栅栏背后,在 赤道的影子里,在无名远方。风跑来跑去的。她乳房胀 痛,烦恼地踢踏蹄子。乳汁的分量拽她坠向子宫底部, 迩痛和胎儿的幻觉仍然留在那里。四个大如蜜瓜的乳房 个个浅白。智人的前爪推挤她,假扮儿女们芬芳的头颅 柔软的鼻舌,蒙骗她的身体。乳房里的三角洲开始震 颤——网状的水道,洪水的预感,一切都是祖先之地的 摹本——白色的潮水起来了,她条件反射地接受幻象像 上一次,像每一次,像她的祖母、母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