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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35)

作者:林棹

写信,在信中发起辩论,或邀请学人们亲临好景花园辩 论。每一个够得着的受邀者都来了。还有更多饱学、好 学之士不请自来。他们轮流考察我,而我趴在一口锦 鲤缸里一我的临时宿舍,比中流沙木鱼盆更大、更 亮、更好闻。我、锦鲤缸和满坑满谷的博物学者、博物 学徒、博物学之友齐聚好景花园大草坪,还有男侍、女 伴、咯咯发笑番鬼小人孩,还有点心、春茶、许多洋伞 和五月下午骄阳。那根本是场大派对,新闻纸记作“定 种大辩论”。

我搞不清他们具体是怎么辩的。总之一直辩到后 半夜。会场从户外移到室内、移到大餐房、又移去户 外(其间穿插了一场小型焰火表演)……直到移进那个 被所有人称为红厅(得名白血红镶墙板和血红地板)的 地方才算完,而我在高低起伏忽抑忽扬的人声里睡了又 睡。长话短说——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终于有了名 字,一个学名——双截的,符合寰球繁文缚节的,不知 所谓的一Po/ypedates gigazi/C。它是一道印腺,使 我暴露,使我永恒区别于仍然隐匿的万物。我花了二卜 天才学会它的发音。

1作者杜撰。

明娜彻夜吹风(那气息想必甜似花蜜),我的新监 护人终于认同:一片高度还原生境的水域比一块水泥立 方体对我身心更有益。商务缠身的港脚大亨决定为新藏 品大兴土木,他多才多艺又博爱的女士荣任设计总监、 工程主管和美学顾问。

我的新居,听说,将坐落河畔,远离通路,人迹罕 至。会有层层叠叠的芦竹迎风摇曳,提请我回忆海皮旧 梦。会有烂泥,肥沃得每一秒都有一座微生物帝国在其 中发祥和灭亡。会有泥螺、塘鳏、石贴仔,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既是迷你玩伴,也是饭后甜点。会有几棵水 笔仔I,细长的胎苗挂满枝似哑风铃。会有一群来自世界 各地、尺寸正常的两栖小伙伴,太正常,以至于我可以 一口吞尽,但明娜告诉我一晃着她的袋鼠皮鞭快活地 警告我——我“下流的大肉胞”必须离那些异域贵宾远 点儿,因为同纲相食的行为既残忍(她嘟起血盆大口) 又费钱(她翻白眼望天),但是,唉,我们的博物学缪 斯想必搞忘了富尼耶先生(法兰西博物学者,年轻得吓 人,和众多等船的同行一样,眼下寄宿在植物园圆形地 的帐篷里)从利未亚捎回的观察手记:爪蟾吃蝌蚪和自 己蜕下的皮;牛蛀吃一切个头比自己小的东西;许多蛇

1 乂名秋茄,红树科秋茄树属,红树林内常见树种。 都不介意食用本家亲戚。

还是管好自己吧。一年之后我们这些河畔居民将被 打包编入“H的两栖纲收藏”,成为一大串列表里的名 字。H的两栖纲收藏,正如一切“收藏",是无情帝国, 是吞吃新词的怪物,患有暴食症和异食癖。我们有苏里 南负子蟾,背着她的五十个孩子,贴河底流浪。有一种 披着金环蛇皮的怪蛙,总抱着水笔仔枝干,不声不响, 仿佛心已破碎。有一半火焰色、一半海水色的蛙。有那 种“从连续燃烧七年的火焰中诞生”的、被称为沙罗曼 达的东西,沿岸快爬,翻拨泥块寻些小蠕虫吃。有令人 吃惊的透明的蛙,像是用青草汁和星星汁制成的睹喔。 有新来的洞嫄在水中热烈地发光那光芒日渐黯淡最后熄 灭如冷炭。有蚯蚓,但蚯蚓没有进入列表的资格——蚯 蚓是我们的食物。有的蛙长得像猪。有的蛙像一口浓痰。

有一张无边大网,“天罗地网”,以防空中海盗 (那些“无价值鸟”、鸟中蜂螂)掳走我们任何一员。有 一座船厅,倚河而建,为游园贵宾提供一种“岭南风 情”。最后,我们有我——造物的奇迹,王冠的明珠, 提纲挈领者——我,浸着淤泥的奶淤泥的蜜,背靠芦 竹王座,鲸吸寰球之蛙。仍在化外的蛙的矿脉散发幽 光,沿打褶的地壳排布,终会被逐块起出,关进笼子, 贴上标签,打包装船,向我汇聚。我! Polypedates giganteus !(现在我念得很溜了)举世无双的巨型原 石,既是看守宝藏的龙也是宝藏之心,烂瘫着,生活 无忧,日渐发胖。我和寰球之蛙将组成风景,供智人 远眺、自恋;我们将变成颜彩落在纸心,像冰块冻住 的完美尸体;我们的骨肉终将腐烂,我们不知所谓的 艺名长存。

现在迭亚高是我的专职饲养员。总有什么迹象让 雇主相信迭亚高是全好景花园最佳人选。于是端阳节一 过,南和劳就调回马房。一个上午,.和往常一样,窗外 响起不绝如缕吱拗吱拗挑担声,那是泥水佬队伍将泥沙 运往河边工地。迭亚高带仆工拧开房门,挑进早餐。我 啊呜吞下大木盆装载的虾肉、鳗鱼肉、熟蛋黄和糯米搅 拌物;窗外,河床敞开喉咙吞下一担又一担泥沙。仆工 挑走空盆。迭亚高蹲下,给我套上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