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湿气上行,就会发一种蛇灰梦。在蛇灰梦里, 世界是连绵无尽蛇灰丘陵。天空阴白,蛇灰笔直落下, 四围无声音。总会向南望。一旦向南望,蛇灰的山丘就 分让开,露出灰茫茫好景花园。
那也是很静的。颜色黯淡了。鸟舍埋在浅灰里。成 百上千只禽鸟披着灰,默不作声像标本。我的老友,那 只雄冠鸾,望定南方,对我视若无睹。绿漆活页窗一扇 扇支起,仿佛烈日当空时候。蛭灰填平湖床,还不止, 还要堆出山头。树林披灰,变绒毛兽群。
1《澳门纪略》「‘澳门南有四山离立,海水纵横贯其中成十字,日十 字门。”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无。植物园三千盆栽静英英淋 灰。我不同寻常地干燥“爬行灰上无声音,痕迹也无, 宅门大敞,蛇灰纷至沓来,摹仿四海宾客,无始无终无 声无息宴游。
母亲找见我时,一股暖流正驮我去琼州海峡。金光 万丈的死神已将我烤至半熟,后脑致命伤口大绽。一群 大眼蜩连日随行,啄那血肉花荫,又啄我眼球、脑髓和 大腑,啄得我头壳净剩白骨。这么说吧:我已经死了个 透,在母亲终于找到我的时候。
母亲长长叹气。风暴云翻滚,母亲自云中伸手。大 海哀嚎,雷霆纷落。母亲一手舀起我像舀起一颗粕米。 母亲的手是老匠人的手,刻满缄默的涡旋。在母亲的 巨手之心,绿骑士如何复活我便如何复活。假如你索要 更多细节,以下是我仅能透露的:仿佛蒙受了某种奇耻 大辱,母亲震怒,一脚踹我进复生者队列。队列里已经 站着白雪公主、哪吒、阿多尼斯、睡美人、忠实的约翰 尼斯,还有些个实在认不出。我的造型没有引起任何注 意,因为队列里个个都寒珍得要死——已经死了实际 上——浑身血污的,四肢尽断的,敞着四个钉眼子外加 一道致命血口的,带猪蹄印的,稀碎的,中毒的……个 个垂头丧气腹眉奔眼。我向前张望,只见队首钻进一个
。形门洞——嘉年华风格,一圈五颜六色灯泡滋滋作 响,艳粉色氯气灯管拼出两排大字:
复活区
源::*#: 1创然纯魔法,绝无副作用:1?*:**:
蛙被冲上沙滩。所伏位置,距离西边妈阁庙一里, 距离东边海崖圣母堂亦是一里,因此救蛙一命的是天 后还是圣母,就难讲。两个打渔佬将蛙铲进渔网,抬去 圣母堂。圣母堂建在西望洋山顶,山路委曲,登堂不 易。之所以抬去圣母堂,皆因妈阁庙无有收养难民的传 统——从来弃婴、乞儿、怪胎、废柴,都向圣母膝下 躺。由圣母堂到风顺堂、板樟堂、三巴堂、发疯寺、花 王堂一路向北,世间边缘人蹒跚呼号、大排长龙。
两个打渔佬将蛙向阶梯口一抛,收卷渔网,抹汗, 落山返归。那日是礼拜四。那时圣母堂钟楼顶风向标, 是铸铜海洋之星、天球仪和鱼尾风信旗组合,风信旗尾 吱吱嘎嘎指西南。
静思花圃里,海星圣母一边望洋,一边望蛙。海星 圣母脚踩大柱、浪花和拱背海兽,怀抱三桅大帆船。她 照拂蛙发梦呀。于是蛙发梦。梦中落雨,雨水滴湿鱼尾 葵。静思花圃里尽是蒲葵、木棉、鱼尾葵,还有一座粗 石十字、一口粗石浅池。入内做功课的助祭仔撞见蛙, 吓得两脚发软,当即跑去报告神甫。
“花圃有怪物!”助祭仔说,"看着像巴力!”
“一派胡言,”神甫放下单柄眼镜,握柄是一段象 牙,底端镶颗红宝石,“我等如何可知巴力看着像什么。”
助祭仔提了灯,领神甫去看怪物。雨绵绵落。神甫 探身看去,"上主啊,”神甫皱眉说,“一头从硫磺盐卤 地溜出来的大蟾除
助祭仔问:“死了? ”
神甫说:“一息尚存。”
助祭仔问:"这是上主的伟绩,抑或撒旦的诡计? ”
神甫即刻陷入奇异沉思。助祭仔静立等待,又忍不 住偷看不速怪客。正偷看,听见神甫吩咐:“不管你近 日领什么功课,全部宕停。我要你独独地、全力地照顾 这头大蟾捺。静思花圃即时封锁,由你保管钥匙。”
助祭仔只管点头。
“我还要你原地起誓,对这事彻底保密、绝口不提。”
助祭仔便对海星圣母像立了重誓。蛙被搬进石池, 浸以浅浅雨水。神甫钻进俯瞰山丘大海的办公室写起 信来。他赶在晨祷钟敲响之前,以庄严字迹、寡淡措辞 写完五封短笺——都是糅酸铁墨、亚麻纸、榄形火漆缄 封。五封短笺乘革鲁宾飞行,一眨眼就躺在最令上主满 意的所在。蛙的梦里仍是绵绵慢慢落雨。神甫只需静待 神恩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