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慢爬慢行,哭哭打打,顺大竹升向东推进。龙 蟠云聚虎伏风平,稽首皈依无极大道。沿途船篷船板 堆满仔女,一堆堆,似鱼获大丰收,太多仔女,光捋 捋,发腥发臭。巫女一哄而起,拍舱门,掀舱帘,灵蟾 出水羽众来朝,破财消灾诚心福至,撞聋扮哑大祸临 头!船舱里头,一只一只铜板飞出来,我身上墨咒沿途 滴写另一句墨咒,船桅船板上女仔男仔拍手大叫:“大 仙!” “大头胎!”铜板雨落咚咚当当,风又作大,风
作越大,铜板雨落越大,那大雨中唯独无细妹婆的铜 板。细妹婆是挖心挖肺憎我。细妹婆钉在船头,手捻 一扎线香。燃烧的香火头终将扎向我的皮肉,一丝焦肉 香,火星四溅,疼得精深.契家姐定会讲:“无所谓。 香灰辟邪。”细妹婆还要吐口水痰、吐恶语咒语、捉屎 团——浮城深处水面,多的是漂漂摇摇屎团。
蛇年的风飓咬走细妹婆独女,还有许多别人。水上 人讲:龙君抢人。抢去云水中间做妾,做苦工。抢的时 候,将船从人的身上撕离、撇落。船被疾风大水荡成粉 末,循着尾浪归来,给生人看:船似老狗,认得归路。 细妹婆对我的恨意,是微小一个人对真的神明的恨意, 是苦海味,是极大。她是这条打醮路上一颗必然的肉 钉,本来是肉,但恨意蚀得肉也黑硬、生锈。我沉默地 爬过锈钉,心知她原来是肉。巫女不识死,仍然凑前去 要钱,被苦毒口水痰照直射脸。众巫女上去,扯细妹婆 头发,挖她喉咙,又踢又打。
大竹升某段间搭了个'竹笆棚,烂瘫荣长期烂在棚底 乞食。你若觉可厌,踢他一脚即可脱身。烂瘫荣是中流 沙出名的有用人,亦是贴地安装的、世界的锁头。你一 脚踢落去就锁起了什么。但它总会鬼鬼鼠鼠自行打开, 你唯有一直踢、一直踢。
烂瘫荣从来不阻灵蟾大仙的旗。烂瘫荣流露笑意
唱:“唔好可■易死,死要死得心甜。” I烂瘫荣发一身麻 风,是烂去一半水蜜桃。当其时,中流沙尚未有人认得 水蜜桃,但向东四里西关、向东南七里河南岛青砖围起 风廊水庭之中,完美无瑕黄泥墙水蜜桃在法琅彩大盘内 码起,经团扇一持,馨香四溢。团扇是状元坊手工,钉 金绣红棉鹦哥。荐扇手腕上松松地挂只玉筑。若然烂瘫 荣命不该绝,就会在某日午后碰上乱转的福音船。那时 刻的烂瘫荣已是水蜜桃酱,唯有半截脚是好的,插向酱 里似支汤勺。福音船吐出两个人,一个番鬼传教士,一 个番禺通事2 (同时还是助手、学徒、船工、厨师、花 王、打杂)。两个人将烂瘫荣铲进担架、抬人船去。那 担架是从巴黎流出的旧货,曾有十二个法兰西人、五个 德意志人、五个丹麦人和三个匈牙利人于架上殒命。福 音船行远了。据说看诊是免费的。但人间没有什么是免 费的。
过了烂瘫荣就是鸠螭胜和他的七个大鱼盆。是日品 种:青衣、泥黯、沙白。鹏鹏胜裤脚卷过膝头,半踏, 正急着收档。胜嫂坐一边刮鱼,鳞光闪闪手指伸向乳 间,夹一只铜板出来。水上铜板,只只都腥。大鱼盆是
1粤民歌《唔好死》唱词。
2旧时称翻译人员为“通事”。也有称作“象胥"、“舌人”的。
鱼档亦是饭缸:卖剩鱼,蒸一条就蒸一条,无所谓的。 水上人家,好日食鱼,衰日食风。鸿楣胜最旺时候养八 只大鹏鹏,而今剩五只,锁在一膛老竹上,终身为奴; 逢到冬季,眼甘甘望着野生同胞向天空拖出绵延数里的 黑云。憩播胜出船拿鱼时候,整膛竹连竹上帽棚担起就 走,到水流缓清处停船,发律令,鹏鹏就群起杀入水 去。鸿鹤办事,似心狠手辣少年扒手,又快又恶,因鸿 鹅和少年一样,又怕又饿。
风色轻快。鸿健胜举起祖传套竿,一切鹏鹏震三 震。套环淤积着世代鸿鹏头颈血、死灵魂。鸿鹏胜胜利 秘诀在于区区一条禾草绳:扎实鸿鹅喉颈,封死鸿鹤食 路,确保这班羽衣劳工食不能咽、损食无门。鸠鹅胜似 猎人王,似大将军,衣不沾水,只需观望,凡有鸿鹅咬 鱼即刻出手,一手圈套鸿鹏头颈,一手捉桨向鸿鹅头壳 起势乱攥,桨起桨落,鳍翼翻腾,水花四起,好一个生 机勃勃大场面!鸿鹏胜越攥越勇,焕发童颜,万寿无 疆;鸿篇泄气,束手就范,瘫作粮袋。鹏鹏胜最后发 力,一手扯死鹏鹏头皮,一手向鸿鹏喉咙深挖,渔获噗 噗噗滑入船底,越堆越高,多少快活轻松!空粮袋一时 失落,转念又发奋。空粮袋发奋,杀入水去,再次鼓 起,圈套从天而降,袋口敞开,粮袋失落,粮袋发奋, 来来回回,循环无间,渔获沉沉。空空湿粮袋回归老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