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全十册)》 > 正文 第六部 母子君臣 第10章

第10章

这是仿照乾隆内禅以后的办法,凡事禀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庆王奕劻首先表示赞成:“这个办法好。”

“我看亦只有这个办法了。”醇王说道,“上公折先要会议,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吧!”

翁同龢认为请皇太后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比较得体,但已经碰了两个钉子,不便再开口。回家以后,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另外上折。

在适园,醇王亦在召集亲信密商,应该单独上折。情势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皇帝亲政,一切都不会变动,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从海军管到三海的工程了。

因此,归政的懿旨,亦可以看作不愿醇王再问政事的表示。果真如此,自己就不宜奏请暂缓归政。但皇帝一亲政,要将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亦实在有些不能割舍——平生志向,就是步武祖宗,恢复入关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风,如今海军刚办,旗营亦正在彻底整顿,正搞得兴头的当儿,倒说因为儿子做皇帝,裁决大政,反不畅行平生之志,想起来实在不能甘心。

他只是不甘心,而跟他办事的却是不放心。第一个就是立山,得到消息,如见冰山将倒,忐忑不安。很想找到李莲英探一探底蕴,却又因宫门已经下锁,无法交通,唯有赶到适园,见了醇王再说。

醇王刚找了孙毓汶、许庚身在商议如何上折,听得侍卫传报,立山来见,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海军衙门的经费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一旦交卸,这笔账如何算法?

“我不瞒你们两位,海军经费借给奉宸苑的不少,这些账目不足为外人道。总要想个办法,不能让皇帝为难才好。”

醇王拙于言词,但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似拙而巧。他的意思是,修园移用海军经费,底细如为外界所知,必有言官说话。而这是奉懿旨办理,皇帝既不能违慈命论究其事,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纠参,岂不是左右为难?

“商人肯吗?”

孙毓汶和许庚身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是许庚身开口:“最简捷的办法,莫如王爷仍旧管海军。说实在的,亦真非王爷来管不可,不然有哪位能凌驾李中堂而上之?”

“星叔说得是!”孙毓汶附和,“王爷无需避此小嫌。”

“嫌是不小。”醇王说道,“似乎不能自请,过天我的折子一抄发,字面上不好看。”

“那容易。”许庚身立即接口,“加一个附片好了!原折发到军机,把附片抽下来,不发抄就是。”

醇王想了一会儿,表示同意:“那就费两位的心了,就请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附片上只说等海军办成一支就交卸。”

“请星叔命笔。”孙毓汶说,“我已拟了个王公大臣的公折,怕思路撇不开,意思犯重了倒不好。”

“哪一位都可以。”醇王起身说道,“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醇王抽身到别室去接见立山。一见面先就告诉他,决定在亲政以后,仍旧掌管海军。这是颗定心丸,立山松了口气,神态顿时不同,脑筋也很灵活了。

“原该如此。不过我倒要请示七爷,将来一切工程上的事务,到要请旨办理的时候,是跟皇太后请旨,还是跟皇上请旨?”

“啊!不错。我倒没有想到。”醇王失声而言,“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请示。”

“尤其是宫里的事,更应该跟皇太后请旨。”立山紧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样,少爷成年了,自然要接管外事,不过大小家务,总得听老太太的。七爷,你说我这譬仿呢?”

譬仿得一点不错。醇王想起小时候的光景:那时的老太后是仁宗的侧福晋钮祜禄氏,仁宗即位,封为贵妃。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嘉庆二年驾崩,太上皇以敕令命钮祜禄氏继位中宫。宣宗即位,尊为恭慈皇太后。这位太后风裁整峻,虽为宣宗的继母,却如严父,宫中大小事务,宣宗一定禀命而行。偶然违忤慈命,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气,宣宗往往长跪不起。

醇王想到他的这位祖母,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急急又回到原处说道:“星叔,慢点,慢点,话要这么说……”

等他说明白了,许庚身将已拟了一半的稿子细看了一遍,便又加了一段,同时改了事由,原来只论治国,现在兼论齐家,说是“宫廷政治,内外并重,敬拟齐治要道,仰祈慈鉴”。

“说得好!”醇王一看便大赞。接下来再读正文,前一段是敷陈皇太后的功德,由两宫垂帘,“外戡寇乱,内除权奸”接到“同治甲戌,痛遭大故,勉允臣工之请,重举听政之仪”,笔尖轻轻一转便到了“自光绪辛巳以来”,那是光绪七年,慈安太后暴崩以后,“我皇太后忧勤益切”,就专门恭维慈禧太后了。

这一段话的主要意思,是建议等皇帝到了二十岁,再议“亲理庶务”。下面使用“抑臣更有请者”的进一步语气,谈内治的齐家之道,说将来皇帝大婚后,一切典礼规模,固有赖皇太后训教戒饬,就是“内廷寻常事件,亦不可少弛前徽”。接下来的两句话,说得非常切实。

这两句话是:“臣愚以为归政后,必须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为的是“俾皇帝专心大政,博览群书,上承圣母之欢颜,内免宫闱之剧务”。最后特别表明:“此则非如臣生长深宫者,不能知亦不敢言也。”

执笔的许庚身真能曲体醇王内心的委屈,抓住了全局的关键。话说得很直率,也很有力,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深恐醇王以“太上皇”的身分揽权,自己设下了一重樊篱。“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就是表示,如果有“太上皇”,是在御苑颐养的慈禧太后,而非在适园养老的醇亲王。

另一方面是明白规定了皇帝,至多过问国事,不能干预“家务”。这样,凡有宫廷兴工事件,就可以直接请懿旨,不必理会皇帝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醇亲王跟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毓庆宫的三位师傅,分别见面,将上折吁请慈禧太后继续掌理大政一事,做了一个规定:一共上三个折子,醇王以“生长深宫”的身分,单衔建言;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礼亲王领衔上公折,请慈禧太后再训政数年,“于明年皇上亲政后,仍每日召见臣工,披览章奏,俾皇上随时随事,亲承指示”。

再有一个折子,就是翁同龢的底稿,有伯彦讷谟祜领衔,作为御前大臣及毓庆宫师傅的公折。他们是侧近之臣,见闻较切,所以立言又别是一种法度,列举三个理由,认为皇帝还未到可以亲政的时候。

第一个理由是说皇帝虽然天亶聪明,过目成诵,然而经义至深,史书极博,讲习之事,犹未贯彻;第二个理由是说国事至重亦繁,军机处的章奏谕旨,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请皇帝见习讲解,但大而兵农礼乐,细而盐务、海关、漕粮、河运,哪能一一明了?批答之事,还待讲求;第三个理由,其实并不重要,是说皇帝的满洲话还没有学好。满蒙章奏,固然有用所谓“国书”的,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谕旨都用汉文,所以满洲话不能听、不能说,实在没有关系,不过总也是一个理由。

在此三个理由之下,所建议的不是训政,而是暂缓归政。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张,自然是有深意的,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是表明责任。所谓“典学有成”,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恭维,唯独毓庆宫的师傅不能说:皇帝的书念得很好了,经天纬地,足以担当任何大事。

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宁可迟几年亲政,而一到亲政,大权独揽,乾纲独断,再不需慈禧太后插手。这就是他所谓“请训政不如请暂缓归政为得体”这句话后面的真意。

然而这层深意,没有人能理会,即令有人能领会,亦不敢说破。所以照形势去看,是训政的成分居多。

这三个折子在慈禧太后看来,是意外亦非意外。她早料定臣下就为了尊崇皇太后的礼节,也一定会有再请她垂帘几年的请求,而且李莲英早有立山等人传来的消息,王公大臣无不认为皇帝尚未成年,未到亲裁大政的时候,预备公折吁请,所以不算意外。

觉得意外的是醇亲王的态度。原以为他会奏请暂缓归政,不想竟出以训政的建议,而且“永照现在规制,一切事件,先请懿旨,再于皇帝前奏闻”这两句话,等于说是训政永无限期。这是醇王表明心迹,他永远不会以皇帝本生父之尊,生什么妄想。用心很深也很苦,倒不能不领他的情。

不过她最注意的,却是翁同龢草拟的那个奏折。反覆玩味,看出具名在这个折子上的人,与具名在礼王世铎领衔的折子上的人,主张并不相同。在御前大臣与毓庆宫的师傅看,请皇太后暂缓归政,是有限期的。“一二年后,圣学大成,春秋鼎盛,从容授政”,这“一二年”就是限期,而不提训政,也就是表示:一到归政,大权应归皇帝独掌,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预。

了解到此,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灯下辗转思量,总觉得这一两年,得要好好利用——果然能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自己的心愿,又能教导皇帝成人,同时设法定下一重很切实的禁制,不让醇王在任何情况之下成为太上皇,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归政了。

主意是打定了。但兹事体大,想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成语,要找心腹来问一问,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没有。

这个心腹自然是李莲英,“你说呢?”她问,“是暂时不归政的好,还是训政的好?”

“这些大事,奴才不敢瞎说。”李莲英答道,“不过奴才在想,从古到今,皇上总得听老太后的话,儿子漫不过娘去,就算归政了,不训政了,老佛爷有话交代,皇上不敢不遵。再说,皇上也孝顺,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奏禀老佛爷,听老佛爷的意思办。”

“若能这个样子,还说什么?”慈禧太后淡淡地说,“就怕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透。母子假的,父子才是真的。你说你是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奴才不问真假,只问良心。”李莲英答道,“皇上四岁进宫,老佛爷亲手抚养成人,让皇上继承祖宗基业,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要讲真,当皇上才是真;要讲亲,哪里还有比十二年天天见面的来得亲。”

“你这话倒也是。皇帝如果认不清这一层,就天理不容了。”慈禧太后紧接着问,“万寿山的工程,如果即刻动工,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总要两年工夫。”李莲英说,“等奴才明天去问了立山,再来跟老佛爷回话。”

“不必问了。只告诉他就是,马上预备起来,一定得在两年以内办成。”

“是!”李莲英又接一句,“悄悄儿预备。”

这是暗中点一句,是不是要让醇王知道?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终于下了决断:“我来关照七爷。”

有这句话,李莲英便可以直说了,“七爷一定遵懿旨。不过让七爷办事,最好先替他把道儿画出来。”李莲英放低了声音说,“万寿山的工程一动,就先得有几百万银子摆在那里。”

“几百万!”慈禧太后皱眉了。

“其实也不难。”李莲英说,“一条船就是两三百万银子,不过少买两条船而已。”

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不久以前严饬各省认筹海军经费,两江、两广必有巨款报效,因而自语似的说:“得结结实实催一催,等钱到了好办事。”

李莲英知道她指的何事。接口说道:“等各省报解到京,总要年底了,怕耽误了正用。”

“那?”慈禧太后愕然相问,“那怎么办?”

“奴才在天津的时候听说,洋人相信李中堂,只要他肯出面借,一两百万不过一句话的事。”

“喔!李鸿章有这么大的能耐?”

“是!老佛爷重用他,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

这无形中的一句恭维,听得慈禧太后心里很舒服:“我当然不便跟李鸿章说,让七爷去跟他想办法。”她又问:“此外,看看还有什么来路?”

“大宗款子总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眼前能有一百万银子,加上内务府跟木厂的垫款,工程可以凑付了。至于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奴才倒想得有一处款项,可以挪动……”

“噢!”慈禧太后大感兴趣,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先别说,让我想一想。”

这当然是一笔大款,而且也不是经常岁入之款。岁入大宗经费,无非关税、地丁,都归户部支配停当,绝不能挪动。慈禧太后凝神思索,终于想到了。

“你是说大婚用款?”

李莲英赔着笑说:“真正是,什么事都不用想瞒老佛爷!”

“这倒是一条生财大道。”慈禧太后很高兴地说,“大婚还早,款子不妨先筹。不过……”她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话虽未说完,她所顾虑的事却是可想而知的。挪动不过暂假,拿什么来归还?这一层李莲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计好了的,所以此时从容不迫地答说:“其实修园子也是为大婚。寻常人家娶儿媳妇,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添盖几间屋子什么的。何况是皇上的大婚?将来这些账,自然是并在一起来算!”

这就是说,借大婚为名,筹款来修园子,这个移花接木的办法,名正言顺,比移用海军经费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

“说得一点不错。”慈禧太后越发高兴,“现在先别忙,我自有道理。反正将来是你‘总司传办事件’,一切都好办。”

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底了解整个利害关系,统筹全局,很精明地驳了世铎和伯彦讷谟祜分别领衔的折子,却准了醇王的奏请,先将内廷事务的全权抓在手里。至于训政数年,三劝三让,还得要有一番做作。

然而谁也不敢认定她是做作,只觉得她归政的意思极其坚决,真有“倦勤”的模样。因而群情惶惶,颇有国本动摇的恐惧。王公大臣纷纷集议,决定再上公折。

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里,痛心极了!因为明明有皇帝在,何需有这等“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惶恐?说来说去,只为皇帝难当重任,大家才觉得少不了慈禧太后。这是当师傅的人的耻辱,然而谁又能体味得到当师傅的人,有着如俗语所说的“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巧的是,这天在毓庆宫为皇帝讲历朝实录,正好遇到圣祖幼年诛鳌拜、未成年便亲政那一段。翁同龢一时感触,极力陈述时事艰难,为君之责甚重,苦劝皇帝振作,讲到一半,悲从中来,竟致涕泗交流。

皇帝听太监说过:李鸿藻为穆宗授读时,有一次苦谏勿嬉游过度,亦是声泪俱下。穆宗将书上“君子不器”那句话,用手指掩住最下面的两个“口”字,读来便成“君子不哭”,因而使得李师傅破涕为笑。自己没有这样的急智,更没有这种在师傅伤心之时还能开玩笑的心情,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师傅——所有的亦只是两行清泪。

这一下让翁同龢深为不安,亦深为失悔。天子垂泪,岂是等闲之事?所以赶紧站起身来,肃然相问:“必是臣的话说得重了?”

“不与你相干。”皇帝摇摇头说,“我恨我自己。”

“皇上这句话错了!万乘之身,系天下臣民之殷望,至贵至重,怎么可以轻易自责?”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你不明白我心里的事,我亦没法跟你说。”

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而且可以猜想得到,必是宫闱骨肉之间的隐衷。毓庆宫耳目众多,翁同龢不敢多问,只觉得不管为皇帝还是为自己,都必须设法将皇帝的那句话掩饰一番。

于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门口的太监——长春宫派来,名为照料,其实监视的总管太监王承南,然后略略提高了声音说:“皇上的心事臣知道,必是因为皇太后不允训政之故。臣下环请,未蒙恩准,不如皇上亲自求一求,皇太后心有不忍,或者倒肯俯允。”

“这几天,也求过好几次了。”

“皇上再求!务必请皇太后回心转意,才能罢手。”

“好!我再求。”

皇帝面求,臣下奏请,慈禧太后觉得再做作不但无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为居然有人以为“亲政关系綦重,请饬廷臣会议”,仿佛太后与皇帝之间的大权授受,要由臣下来决定似的。这在慈禧太后认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于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谕,由军机处承旨,发交内阁,颁行天下,说皇帝初亲大政,决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恳求,又“何敢固执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众论之公”?决定在皇帝亲政后,再训政三年。至于醇亲王曾有附片,在亲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机营印钥差使,现在既已允许训政,醇王亦当以国事为重,略小节而顾大局,照常经理。

这道上谕,让恭王想起辛酉政变以后,两宫垂帘,他被封为议政王的诏旨,又是一笔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换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尘如梦,恭王揽镜自顾,须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觉当年的英气,再也找不出来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岁的宝鋆精神矍铄。恭王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宝鋆答道,“还有人羡慕你呐!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谁啊!”

“七爷。”

恭王不作声。提起醇王,他总有种惘惘不甘之情。不管从哪方面看,而且任凭他如何虚心自问,也找不出醇王有哪件事胜过自己的。照旁观的冷眼,荣枯大不相同,都在羡慕醇王。而醇王羡慕自己的又是什么?

“七爷最近的身子不好,气喘、虚弱,每天还非上朝不可。从海军大兵轮侍候到三海的画舫,红是红极了,忙是忙极了,苦也苦极了!”说罢,宝鋆哈哈大笑。

“他是闲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长地说,“经过这一两年的折腾,他大概知道了,闲即是福。”

“所以说,他要羡慕你。”宝鋆忽然问道,“六爷,你可曾听说,皇后已经定下了?”

“谁啊?”

“你想呢!”宝鋆又点了一句,“亲上加亲。”

“莫非是桂祥的女儿?”恭王问道,“是第几个?”

“自然是二格格。”

“对了!”恭王想起来,桂祥的大女儿跟小女儿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别许配“老五太爷”绵愉的长孙辅国公载泽,与孚王的嗣子贝勒载澍。自然是他的第二个女儿,才有入居中宫的资格。

“我记不起来了。”恭王问道,“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听说是个脚色。这一来,皇上……”宝鋆回头看了一下,将话咽了回去。

“唉!”恭王摇头不语,想起穆宗的往事,恻然不欢。

“方家园快成凤凰窝了!”宝鋆又说,“亏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两国丈,还有,亲王、贝勒、公爵之女婿,这门‘皇亲’的气焰还得了。”

“咱们大清的气数,现在都看方家园的风水了!”

“这话说得妙!”宝鋆抚掌称赏,“真是隽语。”

“算了吧!但愿我是瞎说。”

谈到这里,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动了,他说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万寿时随班祝嘏,继而又不准他随扈东陵,连代为求情的醇、惇两王都碰了钉子,看起来对他是深恶而痛绝之,好像认为连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误国的罪过。持这种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说不对,但是太浮浅了。

“她为什么这样子不念亲亲之谊?说起来并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问宝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总应该有点与众不同的看法吧?”

这句话将宝鋆问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许过深的缘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说?”恭王冷笑着说,“如果她心中还有惮忌之人,此人非别,就是区区。你懂了吧?她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下宝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与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虽跟恭王不和,到底饮水思源,要想到当年保全孤儿寡妇是谁的功劳。至今大公主的恩宠不替,就可以想见她跟恭王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私恩。而所以一再贬斥恭王,丝毫不假以词色,诚然如他所说,只是为了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因此,说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装作深恶而痛绝之的态度,不让恭王有见她的机会。见她原不打紧,就怕一见了面,恭王有所诤谏,就很难处置了。宝鋆记得很清楚,有好几次,慈禧太后示意动工兴修离宫别苑,恭王只是大声答应,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礼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让步。宝鋆印象最深的是,当穆宗亲政以后,慈禧太后曾经想在乾清宫召见群臣,宣示垂帘听政以来,平洪杨、剿捻匪,使宗社危而复安的种种艰辛。恭王对此不表异议,只反对在乾清宫召见,因为乾清宫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临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兴土木,修三海之不足,还要重兴清漪园;不但移驻太上皇颐养之处的宁寿宫,而且经常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王公大臣。这一切,在恭王当政之日,是不会有的事。

这样想到头来,宝鋆忍不住大声说道:“七爷平时侃侃而谈,总说别人不行,谁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这就是我说的,‘看人挑担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个人帮他,然而有人不许。我看,这副担子越来越重,非把他压垮了不可!”

“唉!”宝鋆双手一摊,“爱莫能助。”

“话虽如此,你我也不可抱着看热闹的心,哪怕了解他的苦衷,说一两句知甘苦的话,对他也是安慰。”

“六爷!”宝鋆真的感动了,“你的度量实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时候想起来不服气,还要说一两句风凉话。从今以后,倒真要跟你学一学才好。”

“也不光是对人!”恭王慨然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关切国事的心,却是不可少的。”

因为如此,宝鋆对朝政便常常在有意无意间要打听一下。他的故旧门生很多,交游亦仍然很广,平时来谒见的人,总以为他退归林下是不得已的事,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谈朝局。现在他自己热心于此,别人当然不需再有顾忌,因而朝中的举措与内幕,在宝鋆不断能够听到。

除了兴修三海和万寿山的消息以外,朝中当前的要政,便是理财。说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户部与内务府的收入。而在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张,与善于理财闻名的阎敬铭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间,常有龃龉。

慈禧太后最热心的一件事是恢复制钱。京中原用大钱,恢复“一文钱”的制钱,便需办铜鼓铸。为此曾特地召见户部尚书翁同龢,而谕该筹三百万银子,采办洋铜。翁同龢自然面有难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预备将宫中数年节省下来的“交进银”发交户部,作为“铜本”,以示率先提倡。

这一来翁同龢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出宫就去看阎敬铭谈钱法。阎敬铭大不以为然,简单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钱,必先收回大钱。私铸的大钱,分量极轻,尽以输入官府,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时京师钱铺以“四大恒”为支柱,维持市面,功不可没。收大钱、行制钱,造成动乱,“四大恒”恐怕支持不住,那时市面大乱,将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话是一针见血之论,然而醇王亦是打着如意算盘,满心以为三百万银子的洋铜,可以铸成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转手之间,凭空赚了三百万银子,修园就不需再动用海军经费,岂不大妙?

阎敬铭执持不可,说值六百万银子的制钱一发出去,钱多银少,必致钱贱银贵,用制钱的是升斗小民,用银子的是达官贵人,结果苦了小民,乐了贵人,那就要天下大乱了。

话说得太质直,醇王大起反感,认为制钱的使用有各种方法,绝不致引起市面混乱。接着又提到王安石的变法,法并不乱,只是无谓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畅行其法,引经据典,论古证今,虽不能自圆其说,但要驳他却很困难。

反覆研究,最后终于有了成议,筹款照筹,洋铜照购,购到以后,在天津、上海两地用机器鼓铸,铸成存库,三年以后,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这是个不彻底的办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办法,不仅不能在制钱上生利,而且先要垫本三百万,三年以后,方有收回之望,这是什么算盘。

慈禧太后因此大为不悦,召见醇王,说他为户部堂官蒙蔽。同时又谈到不办洋铜,而整顿云南的铜矿。这个消息一传,有人替系狱的唐炯高兴,认为他的生路来了。

唐炯是因为中法战争中在云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斩监候的罪名。转眼冬至将至,如果“勾决”在内,便活得不多几日了。

唐炯系狱已经两年,去年不在勾决的名单之内,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样子这一年是逃不过的了。他本人倒还泰然,这年夏天在狱中,写了一部自己的年谱,一切后事亦早有交代。不过他的家族亲友,当然还要尽营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顿钱法的诏旨一下,有了一线生路。因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干练的名声,以后为他的同乡前辈丁宝桢重用,整理川盐,颇著成效。再则,他又当过云南的藩司与巡抚,如果能用他去经理铜矿的开采与运输,可以说是人地相宜。而且云南采铜所下的本钱,一向是由四川盐税项下拨给,凡是这种“协款”,出钱的省分,总是万分不愿,想出种种理由来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云南、四川就很难耍什么花样去“赖债”了。

所苦的是贵州在朝中没有什么煊赫的大员,这番可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议,很难上达天听。他的故旧至好只有另走门路,先是托阎敬铭,而阎敬铭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觉建言碰个钉子,反使别人难以说话,所以指点转恳醇王。谁知醇王也怕碰钉子——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都曾为唐炯乞过恩,请弃瑕录用,结果这些奏折或附片都留中不发,可以想见慈禧太后对此人如何深恶痛绝!越来越小心谨慎的醇王,当然不肯插手管这个闲事,因为当初主张重惩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将到,勾决期近,唐炯的同乡亲友都已在替他备办后事,而他的家人还不死心。唐炯的两个儿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里,每天钻头觅缝,想保住老父一条性命,却是到处碰壁。最后碰出一条路子来了——唐我圻经高人指点,备办了一份重礼,特地去拜访立山,磕头求援。

“不敢当,不敢当!”立山跪下还礼,扶起唐我圻说,“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现在我可以替你托一个人去试试看。不过话说在前面,所托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后有何结果,都不敢说。万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这样帮忙,我们父子已经感激不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如果立大人尽了力,依旧无济于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测,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记着大恩的。”说着,流下泪来,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然后起身取出一个红封套,双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开口,便连连摇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说,“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个两三千银子,各处开销开销。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领。”

唐我圻自是执意要送,而立山执意不收,最后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这样,他就不敢管这件事了。听得这话,唐我圻才不敢勉强。立山送客出门,约定两天以后听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托的人已经肯管了,但有何效验,不得而知。

到了勾决前一天,亦竟无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发生刀下留人的奇迹。倘或唐家祖宗有德,这年免死,就算多活两年。因为明年皇帝亲政,事同登极,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后年大婚,则再停勾一年,便起码有三年可活了。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赶到刑部大狱去跟唐炯诀别。他虽是斩监候的重犯,却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钱,整修得颇为清洁,左图右史,瓶花吐艳,身入其中,谈得久了会使人忘记是在狱中。然而这两间“精舍”能不能再住,已无法猜测。唐炯两年住下来,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对泪眼婆娑的客人无以为怀,就是屋中一切,亦无不摩挲流连,不忍遽别。

到了天亮,提牢厅的司官来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虽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对他却很客气,一则是他原来的督抚身分,再则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三则是两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并未为他上绑,让他身穿大毛皮褂,头戴没有顶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预备的蓝呢后档车,直驶菜市口。

这天菜市口看热闹的人特别多,因为自从杀过肃顺及两江总督何桂清以后,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没有杀过红顶子的大员了。前两年李鸿章、盛宣怀想卖招商局时,因为是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办的交涉,所以被指为“汉奸”,盛传将朝服斩于市,亦曾轰动九城,将菜市口挤得满坑满谷,结果大家扑了一场空,马建忠根本就没有被逮。而这天大概要杀唐炯,事绝不假,并且要杀的大官不止唐炯一个,还有一个同案的赵沃,大家都要看看这个说尽了已经病故的广西巡抚徐延旭的三品道员,跟戏台上言大而夸的马谡,可有些相像?

赵沃的待遇就远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挂着“大如意头锁”,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厅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军机大臣许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决行刑之日,照例由这位刑部堂官与刑科给事中监斩,此时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赍来勾决的黄册,便好下令开刀。

将近午时分,宣武门内来了一匹快马,却不是赍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个军机章京。只见他直到官厅下马,疾趋上前,向许庚身请了个安,站起来说:“张中堂关照我来送信,唐某有恩旨。”

张中堂是指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张之万,唐炯是张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派个人来送信。

“恩旨!喔,”许庚身问,“缓勾还是发往军台效力?”

官犯临刑而有恩旨的,不出这两途,谁知两者都不是。“是发往云南交岑制军差遣。”那章京又说,“赵沃占了便宜,连带沾光,发往军台效力。”

“这……”许庚身点点头说,“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张中堂说,我知道了。”

接着许庚身便请司官过来商议,因为如何处置是一大难题。

因为向来秋决那天,所有在监候斩的人犯,一律绑到法场,静等京畿道御史赍到勾决的黄册,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场,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陪斩”。

陪斩以后的发落,不外乎两种,若是缓勾,依旧送监收押。倘有恩旨减罪,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那就是兵部武库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点收发配。现在既非缓勾,亦非充军,该当如何处理?秋审处的坐办,云南司的郎中等等该管的司官,都拿不出办法。

“有律按律,无律循例。我想两百年来,类似情形亦不见得独一无二,尤其是雍正、乾隆两朝,天威不测,常有格外的恩典。”许庚身向秋审处的坐办说,“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门求教吧!”

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请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场口以西,称为老墙根的地方。秋审处坐办叩门入内,道明来意。薛允升始而诧异,继而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倒记不起有这样的例子。”

“那么,照大人看,应该怎么办才合适?”

“那就很难说了。”薛允升答道,“你们瞧着办吧!”

秋审处的坐办很不高兴,便又钉上一句:“现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该往哪里送。”

“那要问右堂才是。”

“就是许大人叫司官来请示的。”

“你跟我请示,我又跟谁请示?”薛允升沉下脸来,接着将茶碗一举。

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听差随即高喊一声:“送客!”

秋审处坐办碰了个大钉子,极其气恼,然而还得尽司官的礼节,起身请安告辞。薛允升送到滴水檐前,哈一哈腰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一场没结果!告诉了许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与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难。然而律例森严,他亦不敢擅自区处,只能吩咐带回刑部,再做道理。

带回刑部,自然送监。提牢厅的主事却不肯收了,“加恩发遣的官员,哪能再进这道门?”他说,“不行,不行!”

“你不收,让我送他到哪里?”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

“何必呢?”秋审处坐办说,“他的行李箱笼都还在里面。老兄怎么不让他进去住?”

这话将提牢厅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东西不成?”他气鼓鼓地说,“人犯在监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让他家属具结来领就是!”说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两个儿子都等在门外,然而无法进衙门。刑部大狱,俗称“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内外隔绝,搞得唐炯栖身无处。

不过,唐炯到底跟狱卒有两年朝夕相见的感情,平时出手也还大方,所以有个吏目“瞒上不瞒下”地,悄悄儿将唐炯放了进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却不能再住了。提牢厅主事依照发遣的规矩,派差役将唐炯送到兵部武库司,那里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进退维谷之际,幸好有个唐炯的同乡后辈,也是蜀中旧识的兵部职方司郎中陈夔龙,出面将他保释,才能让他回到长子家中。

这无非暂时安顿,究竟如何出京到云南,听候云贵总督岑毓英差遣,犹待发落。反正既非充军,兵部可以不管;如说分发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无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这是右侍郎许庚身所管,督饬司官,翻遍旧档,竟无恰当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军机,竟如此大劳其神。最后两尚书、四侍郎会议,才商定一个变通办法,由刑部六堂官具衔出公函给岑毓英,让唐炯带到云南面报,权当到任的文凭。

转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属进贡的专差专使络绎于途。由于一开了年,元宵佳节,就是皇帝亲政、皇太后训政的盛典举行之日,所以藩属的专使,除了贡献土仪以外,还来贺表。

其中之一是朝鲜的专使金定熙,他还负有一项“王命”,与朝鲜王父子间的利害冲突有关——那是光绪八年的事,当时朝鲜为日本势力所侵入,亲日派李载冕、金宏积、朴定阳之流,号称新党,组织总理机务衙门,以师法日本为职志,因而与守旧派明争暗斗,终于势成水火。

守旧派的首脑之一是大院君李昰应。朝鲜国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统,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应,由于为外戚闵氏所抑制,闲居云岘宫,抑郁已久。以后新党改革兵制,聘请日本军官实施新式训练,求效过急,为士兵所不满,叩诉于李昰应,竟造成极大的内乱。李昰应率领这批士兵进犯王宫,杀王妃闵氏,杀总理机务衙门的官吏,而旧党乘机起事,演变成排日的大风潮。

日本驻朝鲜的花房公使,走仁川,归长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为藉口,发兵攻击。朝鲜王李熙向中国乞师,但李鸿章不愿与日本军队发生冲突,派吴长庆率淮军渡辽为朝鲜平乱,逮捕大院君李昰应,禁闭在保定,然后与日本议和,让日本取得与中国军队同驻朝鲜京城的权利。

事定以后,本来应该释放李昰应,而且朝鲜亦曾数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执意不允,亦不说原因。因此,朝鲜始终不放弃努力。及至醇王执政,朝鲜使臣求到他门下,醇王慨然应诺,找了个机会向慈禧太后面奏,说祖宗向来怀柔远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应幽禁已久,不如放他归国,保全李昰应、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说,“你应该明白。”

“臣愚昧!”醇王实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问了!”

醇王却一定要问,微微仰脸用相当固执的声音说:“总要请皇太后明示。”

那神态中微带着不驯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动,心肠随即便变硬了,“我不知道你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她从容自若地说,“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儿子当皇帝的,自己知道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应就是榜样。”

这两句话岂仅取瑟而歌,简直就是俗话说的“杀鸡骇猴”!醇王没有想到受命过问政事,竟遭来这样深的猜忌。因而颜色大变,浑身发抖,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光景就像穆宗驾崩的那晚,听到慈禧太后宣示醇亲王之子载湉入继大位那样,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将他吓怕了,也就满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什么!我的话不是指着你说的。”接着便吩咐太监将醇王扶出殿去。

从这一次以后,醇王一言一行越发谨慎小心。而李昰应亦终于由于李鸿章的斡旋,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国,负护送之责的是袁世凯。他本来一直带兵驻在汉城,此时更由总理衙门加委“办理朝鲜通商交涉事宜”,成为朝鲜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国使节。而袁世凯少年得志,加以不学而有术,未免颐指气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鲜王李熙渐起反感,各国公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凯又卷入朝鲜宫廷的内争之中。他本来与李熙的内亲闵泳翔交谊甚笃,而闵泳翔与大院君李昰应是世仇,由于袁世凯护送李昰应回国,一路上谈得很投机,因而招致了闵泳翔的猜忌。于是而有流言,说袁世凯将用武力废去李熙,用李昰应为王。这一来,父子之间,又成参商。金定熙此来,就是想设法能让中国召回袁世凯,以绝后患。

这当然要在总理衙门下手。庆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礼,便得帮他说话,特地去看醇王,很委婉地陈述来意。

一听牵涉到李昰应,醇王就双手乱摇,“你不要跟我谈这件事!”他说,“外藩的是非,中朝管不了那么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说道,“袁世凯人很能干,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见他头痛,各国在那里的使臣亦对他不满。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纠纷,很难收拾。再有一层,袁世凯如果真的拥立大院君,那就会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什么?”醇王这时才听清楚,急急问道,“他要拥立大院君?”

“朝鲜有这样的流言,外交使节中更是传说纷纭。袁世凯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胆子很大,年纪又轻,说不定就会闯出祸来。”

“那不行!”醇王说道,“你应该出奏。”

“是!”奕劻问道,“怎么说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凯。”

“老七!”奕劻用征询的语气问,“是不是以面奏为宜?我看,咱们一块儿‘请起’吧!”

醇王考虑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必须“独对”,但总理衙门的事务,又不便撇开奕劻,只有分别陈奏之一法,因而做了决定:“还是你那里上折子,说简略些不要紧,反正上头一定要问我,我再谈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折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却无动静,醇王自不便查问,同时也无暇查问——已经到了快封印的时候,还有上百万银子的开销没有着落,而旗营将弁向来逢年过节都要靠醇王周济,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银票,才能应付得了。公私交困,几乎又要累得病倒。

累倒还不怕,最使醇王心里难过的是,三海工程将完,重修清漪园的工程亦已开始,两处工款又积欠到一百五十多万,只发半数,亦需七八十万。慈禧太后听了李莲英的献议,责成醇王转告李鸿章借洋债,却又不愿居一个借洋款修园的名声,只好以兴办海军学堂为名,秘密嘱托李鸿章设法。

李鸿章亦知道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敢彰明较著地进行,只关照天津海关道周馥私下探问,这一来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腊八节才有消息:汇丰银行愿意借八十万,年息六厘,两年还清;法国东方银行肯借一百万,年息五厘七五,照英镑折算,分十年拔还;德国德华银行亦愿意借一百万,年息只要五厘五,期限亦比较长。然而不管哪一家银行,都是等运河解冻,才能将银子运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后的事了。

为此,醇王特地派专差到天津传达口信,要李鸿章无论如何在封印以前,凑集八十万现银,赶运进京,否则就会耽误“钦工”。如今又是十天过去,尚无消息,立山亦颇为着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托李莲英进言。

于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见醇王,询问究竟。醇王不敢说实话,一说实话必遭呵责,心一横,大包大揽地说:“款子一定可以借成。不过洋人办事,一点一划,丝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总可以取到。”

“今天腊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问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发放?”

这近乎责备的一问,将醇王噎得气都透不过来,只不过供她一个人游观享乐的费用,倒像比发放军饷还重要似的,心里真想顶一句:“这笔款子本来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甫动,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吓出一身汗。

“怎么着?”慈禧太后又在催了,“总得有个日子吧?”

“准,准定二十五交到内务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别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阵气结。话中倒好像他有钱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强应了一声:“是!”

“总理衙门有个折子,说袁世凯如何如何,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醇王答道,“袁世凯要扶植大院君李昰应简直胡闹!”

“怎么胡闹呢?”

光是这平平淡淡的一问,就使得醇王不知话从何处说起了!因为一时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凯果真有拥立大院君李昰应的企图,那么他的胡闹之所以为胡闹,是用不着作何解释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折,什么言外之意、话中之刺,入眼分明,谁也不用想瞒她,岂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折的道理?

照此说来是装作不明白。然则用意又何在?转念到此,令人心烦意乱,话就越加说不利落。本来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况,袁世凯要拥立朝鲜王本生父,岂非就像中土有人要拥立光绪皇帝本生父一样地荒唐胡闹?这番意思原也不难表达,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觉喉间处处荆棘,听他的话,好像因为朝鲜王与他本生父意见参商,所以袁世凯要拥立大院君才荒唐,反过来说,如果他们父子和睦,那么推位让国由李昰应接位倒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立言不仅不得体,简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当今皇帝要与醇王不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条心,帝系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于自绝天伦之情。这样又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满头冒火,汗出如浆。

慈禧太后见此光景,觉得他可笑、可气亦可怜,就不忍再绕着弯子说话,让他为难了,“袁世凯是人才,要说伸张国威,也就只有袁世凯在那里的情形,还有点像大清朝兴旺时候的样子。”她说,“这些事让李鸿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折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军机,你现在就带去,说给奕劻:不用理那个姓金的使臣,有话叫他跟李鸿章说去。”

醇王除了称“是”以外,更无一语。退出殿来,满心烦恼,回到适园,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来的模样。

到晚来霍然而愈,只为李鸿章打来一个电报,说德华银行愿借五百万马克,按时价折付银子,约有九十多万两。年息五厘五,分十五年还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后十年,分年带利还本。李鸿章说,自借洋债以来,以这一次的利息最轻。这件事就算办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开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银,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过,无论如何算是有了的款,要借也方便,当时便派护卫去请了立山来商议。

“今天上头召见,我已经答应,准二十五交银到内务府。我看怎么挪动一下子,好让我维持信用?”醇王问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笔款子,应付过去再说?”

这笔利息如何出账,还不是在内务府想办法?而且年底下借钱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别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内务府的负担,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压一压,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紧。上头要问到,就说工款已经发放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