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句话,是醇王顶爱听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练成一支足以追步开国风烈的八旗劲旅。当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张一军,太宗英武过人,只兼领正黄、镶黄两旗,即令到了顺治年间,睿亲王多尔衮的正白旗收归天子自将,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够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关的雄风,那是多么快心之事!
醇王的这个心愿,从肃顺被诛刚掌管神机营的时候,就已为自己许下了。他读过许多兵书和名将的史传,也细心考查过僧王带兵的手段,确信对部将士卒,唯有恩结,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无间寒暑,勤加操练,成为能攻善守、纪律严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来,他始终只是在“恩结”二字上下工夫,勤加操练固然谈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没有把握。说来说去都因为他自己觉得恩结得还不够深。
这一次醇王是下定决心了,要大刀阔斧地裁汰比“绿营”习气过深的各省烂兵,省下军费来“恩结”旗营。不过,“旗营加饷也不是白加的。”他说,“咱们得要想个法子,切切实实整顿一番!”
用“咱们”的字样,就意味着这整顿的事务,有荣禄的份。不过,他不愿自告奋勇,毫无表情地答一声:“原该切实整顿。”
“整顿得要有人。穆图善是好的,不过一时还不能调进京;善庆,我想让他帮着办海军。仲华,你告病得太久了,这一次得帮我的忙。”
“怎么说是‘帮忙’?七爷言重了!”荣禄问道,“七爷是让我到神机营,还是回步军统领衙门?”
“提到这上头,咱们好好谈一谈。”醇王将身子凑过去,左肘斜倚着茶几,显得很亲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这两年地面上不成样子!福箴庭婆婆妈妈,压根儿就不能当那个差使,上个月出了个大笑话,你听说了没有?”
这实在是个大笑话。只为步军统领福锟赋性庸懦,为人所侮,竟有梁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挂在正阳门上,附着一张纸条,大书“步军统领福大人之脑袋”。幸亏发觉得早,很少路人得见,但神机营的密探自然有报告。荣禄虽是在野之身,消息却异常灵通,不过神机营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瞒着醇王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没有听说。”
“是这么一回事……”醇王所谈的大笑话,果然是这么回事,“上头很赏识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说。不过步军统领衙门非得有个能顶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还是回那里,另外我再奏请,派你兼一个神机营专操大臣的差使。这不是两全其美?”
“多谢七爷栽培。”荣禄平静地答道,“我回步军统领衙门去当翼尉。”
怎么是当翼尉?醇王细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这样子说——荣禄由于沈桂芬和宝鋆的合力排挤,因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任内降二级调用,一直告病不就实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个从二品的职位。
而步军统领属下,左右翼总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够资格充任,那就只好当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样说法,可以看作牢骚,也不妨说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让他官复原职,否则无法重用。
这一层,醇王当然早就想过,“仲华,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替你打算过了。”他说,“只等年下,入觐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办了。”
“喔,”荣禄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么样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关系,因而说道,“请七爷明示。”
“皇帝开春就得练骑射了。我想用你的名义,进八匹好马,一等赏收,自然有恩典。”
这不用说,这八匹好马是托蒙古王公采办,在年下循例入觐时带到。醇王这样曲意绸缪,盛情倒着实可感。
荣禄正在思索该如何表示谢意时,只听醇王喊道:“来啊!看额驸在不在?”
额驸是指他的女婿,伯彦讷谟祜的长子那尔苏。正好在府,一唤就到。荣禄跟他也极熟,一见了面,拉着手问长问短,就像对自己钟爱的一个小兄弟那样亲热。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醇王问道:“那八匹马怎么说?”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个头儿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调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听见了吧?”醇王看着荣禄说。
荣禄立刻甩一甩袖子,请了个双安,站起身来垂手说道:“七爷这么回护,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不怕七爷生气,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让我心里稍微好过些。”
“你说吧!”
“马价多少,得让我照缴。”
“这是小事,随你好了。”
于是荣禄再次称谢,又谈了些闲话,方始辞去。此行总算不虚,但事情实在很难,福锟的帘眷方隆,即令降二级调用的处分取销,也未见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个左右翼的总兵,去听福锟的号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宁愿仍旧告病!”荣禄自己对自己说,“要嘛不回步军统领衙门,要回去就非得当堂官不可!”
九月廿八近午时分,轿马喧阗,仪从云集,总理衙门里里外外从没有那么热闹过。
这天是醇王主持会议,与议的是李鸿章、礼王世铎、庆王奕劻,以及军机大臣阎敬铭、张之万、额勒和布、许庚身、孙毓汶,总理衙门行走的户部尚书福锟、刑部尚书锡珍、工部右侍郎徐用仪、兵部右侍郎廖寿恒、顺天府府尹沈秉成、内阁学士续昌。还有一个总理大臣,鸿胪寺正卿邓承修,奉旨派到云南、广西去会勘中越边界,上谕就是这天一早下来的,邓承修闹脾气故意不出席。
一到总理衙门先吃饭,饭罢品茗,然后闲谈。等到开议,已经三点钟了。
第一件事是议海军。醇王首先宣明懿旨,先就北洋办一大支。其实,这是大家都早已知道了的。而且,李鸿章在这几天拜客的时候,跟阎敬铭、许庚身、孙毓汶都已经谈过,是怎么一个办法,已有成议。此时会商,只要剩下的一些枝节能够安排妥当,就可以会衔出奏了。
不过,施政用人,自有不可逾越的体制,所以尽管已经决定专设海军衙门,由醇王主持,奕劻和李鸿章会办,善庆和曾纪泽帮办,但在会衔的奏折上不能写明,必得请旨简派。
“倒是有个折子,得好好核计。”醇王说道,“彭雪琴上折告病,请开各项差使。这当然是因为海军与长江水师有关,知道一定得有一番整顿,所以退让贤路。上头交代:彭玉麟是有功之人,不要让他面子上太下不去。照这样看,整顿长江水师,只有缓一缓再说了。”
醇王说完,从东面看过去——东面坐的是军礼大臣,领班的礼王世铎,眼观鼻、鼻观心、做菩萨低眉之状;其次是额勒和布,欠一欠身,表示无话可说;再次是阎敬铭,他自己不说,却问许庚身:“星叔,你看如何?”
“慈圣体恤勋臣的德意,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谨。照我想,现在既奉懿旨,先从北洋精练一支。而长江水师与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关系不大,稍缓整顿,在道理上亦是讲得通的。”
“对了。”醇王欣然做了决定,“就这样吧!彭雪琴当然亦不必开缺,给他几个月假就是了。少荃,你看这样子处置,是不是妥当?”
“妥当之至。”李鸿章深中下怀。如果要他对整顿水师提出意见,反倒是一大难题了。
“七王爷,”孙毓汶看时候不早,下面还有两件棘手的大事要议,所以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径自将奉命撰拟的“遵筹海防善后事宜”奏稿,取出来双手捧上,“请署衔吧!”
这个稿子,醇王是早就过目了,无须再看,顺手递向西面。紧挨着他坐的是奕劻,但醇王却越过他背后交给李鸿章:“少荃,你看看!”
“请王爷先看。”李鸿章跟奕劻客气。
“我已经看过了,七爷是总理全局,北洋归你专司其事,你得仔细看一看。”
李鸿章领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细地从头看到底,对于南北洋经费归海军衙门统筹统支这一点,很想有所主张,然而转念一想,争亦无用,反倒伤了和气,不如不争,所以看完以后,连连称善。
连他都没有意见,旁人自然更不会有话。于是依次在这个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这样一件大事,就很顺利地定议了。
第二件大事是议铁路。“这件事,”醇王将身子往后仰一仰,带着点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没有成见,请各位公议吧!”
于是奕劻以主持会议的姿态说:“盛杏荪的说帖,不为无理。不过,兹事体大,言路上的态度很激烈,未筹铁路,先得安抚此辈。我看,先从这方面谈起吧!莱山,这段铁路,造在贵省,你总有话说?”
孙毓汶不但有话说,而且他也是反对造铁路的。因为这段铁路起自东阿,迄于临清,虽跟他老家济宁发了几代的祖坟风水无关,但山东同乡都要求他“主持正论”,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鸿章,所以想了个圆滑的办法,关照军机章京,检出旧档,将言路上反对铁路的折子做成一个抄件,此时取出来扬了一下说:“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议论,请李中堂过目。”
李鸿章知道不是好话,便不肯接那个抄件,“莱山,”他说,“请你念一念,让大家都听听。”
于是孙毓汶数了数说道:“一共六个折子,内阁学士徐致祥先后上了两个,就先念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个奏折,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时已有用铁路运漕之议;又有一说,铁路将从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说,借洋债五百万两,修一条从西山到芦沟桥的铁路。传说纷纭,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议论甚为激切,认为开铁路计有“八害”。
南漕以铁路转运,工成亦需二三年,无论缓不济急,而商船歇业,饥寒迫而盗贼兴,其害一。
山东黄河泛滥,连岁为灾,小民颠连困苦。今若举行铁路,以千余万之资,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将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为水陆要冲,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码头。铁路一开,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设侦栈、起盖教堂。以咽喉冲要之地,与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于中国开通铁路,蓄念十余年矣!今中国先自创之,彼将如法而行。许之则开门揖盗,拒之则启衅兴戎,其害四。
中国可恃以扼要据险者惟陆路,广开铁路,四通八达,关塞尽失其险,中国将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谓易于征兵调饷,不知铁路虽坚,控断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处处防范?其害六。
如谓便于文报,查火轮车每时不过行五十里,中国紧急驿递文书,一昼夜可六七百里,有速无迟……
刚念到这里,李鸿章笑了出来,是有意笑得声音极大,表示他的愤懑和鄙视。“这些拿写大卷子当经济学问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声音说,“列公请想想,一个钟头走五十里,一昼夜二十四个钟头该走多少?不是一千两百里吗?与六七百里比较,说是有速无迟,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其欲谁欺!”
由于李鸿章捉住了徐致祥这个近乎自欺欺人的短处,加以词气甚壮,以至于原折“八害”之说不能毕其词,连带山东道监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陕西道监察御史张廷燎的“不可轻于尝试”、浙江道监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开”等等议论,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实,这些议论亦不必重提,李鸿章早就听说了。在他看,所有反对开铁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窥天的阁阁蛙鸣,不值得一驳。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许多坟墓,坏了人家的风水,然而为了富国强兵,也就顾不得那许多。
当然,这话只能在私下谈,不便宣之于这样为朝野所一致瞩目的会议中。李鸿章在想,此日一会既非三公坐而论道,而是讲求经世实用的方略,那么,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讲“师夷”的实效。
于是在举座相顾、踧躇沉默之际,李鸿章用微显激动的神态发言:“同治五年,恭亲王跟文文忠创设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天文书算之学,言路大哗,倭文端亦有封奏,请‘立罢前议’。如今看来怎么样?可笑是不是?这不能怪倭文端,当时初讲洋务,究不知效验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异势,明明师夷之长已见其利,何以还有倭文端的那套见解?拿陆路电线来说,万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应灵便,无事可便商贾,今日之下,哪个敢说不该兴办电报?然而当时就有人坚持以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从而窃毁。我现在要请大家问一问福建的京官,是有电报好,还是没有电报好?记得倭文端为同文馆所上的折子,恭引圣祖仁皇帝的垂谕:‘西洋各国,千百年后,中国必受其累。’以为‘圣虑深远,虽用其法,实恶其人’,这是倭文端的断章取义!我敢说如果仁皇帝今日还在,虽恶其人,必用其法。师夷之长,正所以为制夷之地!记得恭亲王驳倭文端的折子有言:‘该大学士既以此举为窒碍,自必别有良图。如果实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之后,竭其祷昧,悉心商办。’又说:‘如别无良策,谨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等词,谓可折冲樽俎,并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这个看法。请王爷卓裁,诸公同议!”
说到这里,李鸿章已是气喘连连,自有听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茶,益显得老臣谋国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无不为李鸿章这番话的气势所慑,纵有反驳的理由,也都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宜于在此时出口?
他人可以缄默,醇王却不能不说话。他本来是赞成兴修铁路的,但去年预备由神机营出面,借洋债建造西山至芦沟桥的铁路,专为运煤之用,不想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时为李鸿章的话所激动,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仅是表示支持而已,“铁路之利,局外人见不到,那些议论亦听不得。”话虽如此,他却做不得主,“这件事,我看要奏请圣裁。”
于是,接下来议第三件,也是这天最后要议的一件大事:筹设银行。李鸿章将克米隆所拟的说帖,作了一个解释:由户部拨银五百万两作为资本,如果一时没有这笔巨款,不妨向汇丰银行举债。接着又列举了许多设银行的好处。善于理财的阎敬铭倾身细听,深感兴趣。
“外国的银行,跟我们中国的银号、钱庄,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俗语所说的,在‘铜钱眼里翻跟斗’,其实大不相同,收支出纳,别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关系成败。”李鸿章说到这里,略停一下,然后挥一挥手加重语气,“我们的银行不办则已,要办,就得要用洋人。拟说帖的克米隆,是上海汇丰银行的总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现在,汇丰银行本来是赔钱的,经过此人极力整顿,生意蒸蒸日上,汇丰银行已成了上海外国银行的领袖,克米隆的声望亦远达东西洋各国。能得他之助,我敢担保,我们的银行一定办得发达。”
李鸿章说完,又该醇王表示意见。他看着阎敬铭问:“丹初,你看怎么样?”
“我赞成。不过,第一,银行是外国人的叫法,我们不必强与相同,仍旧以称‘官银号’为宜。”
“见得是!”李鸿章赶紧接口,“户部既有‘官钱号’,不妨再设‘官银号’。这个名称改得好,于体制相符。”
“第二,要办就我们自己办,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却不相信你户部。”
这脱口一答,真所谓“语惊四座”,阎敬铭勃然变色,大小眼一齐乱眨,形容丑怪。李鸿章自知失言,赶紧又作解释。
“这绝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户部,因为在商言商,最要紧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们的官银号设了起来,要跟各国通汇,譬如说,现在我们在伦敦要付一笔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国银行通汇的规矩,一个电报去,就会如数照付。如果我们官银号的司理不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声望信誉。”
这一解释,总算能自圆其说,阎敬铭微微颔首,表示领会。醇王本来怕阎、李意见不合,将此一桩好事打翻,如今见此光景,才算放心。
“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细谈,既然丹初也赞成,那么,这件事就交户部议奏。各位看,这样子办,使得使不得?”
“这是正办!”世铎答说。
“事不宜迟。”醇王向阎敬铭说,“丹初,你此刻跟少荃当面约定日子,在户部会议,有了结果,好早早出奏,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里,就能定局。”
“是!”阎敬铭向李鸿章讨日子,“爵相,哪一天有空?”
“这是大事,除非召见,我都可以抽出空来。丹初,请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随时通知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绮。他倒楣了好几年,是阎敬铭敬重他的理学,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才在去年十一月当上了户部尚书。
于是在暮色苍茫中,各自散归府第。李鸿章这天本有七个饭局,因为预知会议会开得很长,所以早就一律辞谢,回到贤良寺途中,心血来潮,就在轿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请阎敬铭到行馆来便酌,又特地叮嘱,请客时要说明:并无他客在座。
回到贤良寺不久,阎敬铭应约而至。见了面彼此欣然,一个固然有话要说,一个也正有话要问,可以把杯倾谈,极融洽。
要谈要问的,正就是设立官银号之事。在阎敬铭面前,李鸿章不敢说没有把握的外行话,而是说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理财心得。李鸿章认为发行钞票,可以一扫钱谷税厘方面进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积弊,尤其是当他提到“减平”方面的好处,更显得用钞票有实益。
划一减平是阎敬铭所倡议。上年十二月,户部奉旨预为筹划军饷,阎敬铭亲自主持会议,殚精竭虑,拟成开源节流之策各十二条。节流的第一策,各省减平,必须划一——嘉庆年间,为平川楚教匪,军需支出浩繁,得设法弥补部库收支不足之数,于是陕西巡抚毕沅始创“减平”之议。减平就是减低银子的成色,表面银数不减,暗中却已减少支出,估计每年各省由减平所节余的银数,约计有七十四万两,规定应解户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见而弊丛生,就因为减平的标准不一,易于蒙混。
“现在各省支发兵饷,多按减平发给,每两银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厘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里议定,一律扣四分,划一是划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实力奉行呢?”李鸿章说,“老实奉告,就我直隶各处,亦未见得能够划一。”
“贵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实‘减平’之说,自欺欺人,毫无意思,不过积重难返,骤难革除而已。”
“是!”李鸿章说,“其实应革的弊病又岂仅减平一项?我记得大疏中还有两句话:‘他如各省之洋银折合纹银,银价折合钱价,亦漫无定章,徒使中饱。’而漫无定章者,无非币制太乱,有银子、有银洋,银子有各种成色,洋钱亦不止墨西哥鹰洋一种,很难有确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讲划一,有个根本而容易的办法,就是发钞票!完粮纳税,收一两就是一两;公款出纳,有一两就是一两。请问从哪里去蒙混,从哪里去中饱?”
阎敬铭听到这里,拍案称赏,“爵相!”他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了它!这是千秋的大事业。收粮的‘淋尖’、‘踢斛’一时无法革除,收银子的‘火耗’、‘平余’,从今以后可以一扫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李鸿章说,“这话你只好摆在心里。”
“为什么?”
“革弊必遭人之忌。”李鸿章说,“我们只谈兴利好了!”
“啊,啊!爵相见事真相!”
于是,约定后日在户部集议以后,欢然分手——阎敬铭高兴,李鸿章更高兴。既有醇王的全力支持,又有阎敬铭的力赞其成,何况这件事不比造铁路那样牵涉广泛,看起来此议必可见诸实行了。
在阎敬铭也是这样的想法,此议必可见诸实行,要商议的是如何实行。所以第二天一到衙门,先跟兼管钱法堂事务的右侍郎孙家鼐去谈。孙家鼐是咸丰九年的状元,但丝毫没有状元的骄气,平日处世待人,总说“当体圣人中和之旨”,所以听阎敬铭所谈,虽不知这个仿照外国银行设立的“官银号”应如何着手筹备,却满口称是,毫无异议。
到得中午,崇绮来了。一谈之下,只见他大摇其头,连连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阎敬铭颇为不悦。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与中土不同,或有扞格,亦不至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谓之为“匪夷所思”?心里在想:讲理学,或者《朱子大全》不能像你背得那么滚瓜烂熟,讲到理财,难道李鸿章跟我阎敬铭,倒不如你这个“蒙古状元”?
心里这样,脸色便有些难看了,“祟公,”他问,“倒要请教,怎么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来管我们的银子,这不是开门揖盗?”
“用洋人不过是用这个洋人在各国之间的信用,让他来替我们打开局面。户部仍有监督之权,如何说是开门揖盗?更与管银子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崇绮的声音既高且急,“请洋人来当司理,银子由他管,钞票由他发,拿几张不值钱的花纸,换走我白花花的库银,乌乎可?”
阎敬铭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忍气解释:“崇公,银子在库里,他怎么换得走?”
“这个库,不是咱们户部的银库,是他银行里的库。东江米巷你总经过,不见他们的银行,洋兵把门,银子进出,谁也不准干预。你能保他不盗我们的库银?”
“那是人家外国银行。”左侍郎孙诒经忍不住插嘴,“户部的官银号,何能会洋兵把门?”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拦住他不准用,岂不又别生交涉?”
简直不可理喻了!阎敬铭乱眨着大小眼,与孙诒经相顾无语。孙家鼐深怕崇绮还要抬杠,搞成僵局,便顾而言他地,将这件事扯开不谈。
“丹翁!”崇绮却还不肯罢休,凛然表示,“这件事万不可行。我不与议,亦不具奏,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挂冠了。”
竟是以去就力争,真所谓愚不可及。阎敬铭痛悔不已,自己竟是误采虚声,保荐了这样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来掣自己的肘,夫复何言?
“唉!”他长叹一声,“罢了!”
崇绮岂肯善罢?他还真的相信,用了克米隆,户部银库里白花花的银子,会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门,回家一转,抄了些文件,一直到适园去见醇王。
“七爷!”一见了面,崇绮就说,“我今天要跟七爷来请教,当年跟英国人开衅,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醇王大为不解,“文山,”他摆一摆手,“有话你坐下来说。为什么气得这个样子?”
“汉奸猖獗,何得不气?”
“汉奸?”醇王更为诧异,“你是骂谁?”
“李少荃、阎丹初全是汉奸。七爷,你可不能受他们的愚!”崇绮大声说道,“洋人不怀好意,觊觎我中土白银,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国开仗,是为了什么?就为的是纹银外流。”
接着,崇绮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纸,先念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谕:
朕闻外夷洋钱,有大髻、小髻、蓬头、蝙蝠、双柱、马剑诸名,在内地行使,不以买货,专以买银;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换内地纹银,计折耗二三分。自闽、广、江西、浙江、江苏渐至黄河以南各省,洋钱盛行。凡完纳钱粮及商贾交易,无一不用洋钱。番舶以贩货为名,专带洋钱至各省海口收买纹银,致内地银两日少,洋钱日多。
近年银价日昂,未必不由于此。
“七爷,你再听,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闰四月,鸿胪寺正卿黄爵滋所上。请七爷听听他怎么说。”
崇绮念的一段,又是有关纹银外流的:
窃见近年银价递增,每银一两,易制钱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银于内地,实漏银于外夷也。盖自鸦片流入我国,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设明禁,听当时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于此极!
“流毒谓何?就是‘以外洋之腐秽,潜耗内地银两’!”
崇绮接着再念黄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鸦片走私入口,纹银走私出口的数目:“粤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龙、快蟹等船,运银出洋,运烟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岁漏银一千七八百万两;自十一年至十四年,岁漏银二千余万两;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余万两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东、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数千万两。以中国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听先父告诉我,”崇绮是指他的父亲赛尚阿,“当时成皇帝谈到黄爵滋这道奏疏,悚然动容。纹银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独断,不惜与洋人一战,以求塞此病国害民的漏卮!如今户部设立官银号,使洋人司理其事,岂不是求他将纹银流入外洋。七爷是宣宗成皇帝的爱子,何忍出此?”说着,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扰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连声喊着,“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于今当朝一人,一切担当都在七爷肩上,只要七爷力扶正气,一切魑魅魍魉,自然销声匿迹。”
这话使醇王觉得刺心。崇绮反对设官银号,而自己对此事正抱着无穷希望,那么,所谓魑魅魍魉,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内吗?
这样转着念头,便正色说道:“文山,谋国之忠,谁不如我?总要时刻存一个与人为善的心才好。”
“原该如此。只要于国计民生有益,世道人心不悖,当然应该力赞其成。无奈当今之世,积非成是。语云:‘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七爷,崇绮世受国恩,粉身难报,只有做个谔谔一士,尽其愚忠。”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醇王懒得跟他再说,“你请回吧!这件事,我总审慎就是。”
“请七爷千万审慎!”崇绮又加了一句,“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如果言之不行,就只有以去就争了!”
这话迹近要挟,醇王益觉不快,同时也很烦恼。从前总当那班食古不化之士,侃侃正论,是择善固执,这一年以来,经得事多,才知道此辈固执有之,择善未必,只要胸中有了痞块,驱甲兵攻之而不去,直教无可奈何!
李鸿章在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有这么横生的一个枝节,不但阎敬铭来信相告:“崇公于此事,成见极深,不易化解,集议一节,暂作罢论。”而且另有他派在京里的“坐探”传来详细消息,才知道崇绮竟不惜以纱帽相拼,实在太出人意外了。
“此事,我看难了!”正好来访的张荫桓说,“崇文山、徐荫轩相互标榜,以理学自命,专有班恃此为进身之阶的新进追随者在起哄。这班人见解、文采不如清流,而凌厉之气过之。照我看,马上就会有折子搏击。中堂倒要小心!”
李鸿章对言官也是又恨又怕,不过此事办成,是理财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灵药,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因而便向张荫桓问计。
“崇文山反对的是洋人,反对洋人又是怕纹银外流,如果能有保证,纹银包不外流,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中堂请想想看,有什么保证?”
“除非不用洋人。”
“不用洋人办得到,办不到?”
“这没有什么办不到。”李鸿章说,“不过不用洋人,我还真不能放心。”
“怎么呢?”
“克米隆跟我详细谈过,发行钞票,要有现银准备,照西洋规矩,准备金不必十足,但有一定成数,公推公正士绅监督,按期检查,以昭大信。现在请克米隆主持其事,当然照他的章程办理,如果是由户部派人,必不能做到这一层。说不定一道中旨,取银若干,你能抗旨不遵吗?”
“照此说来,设官银号是替宫里开一条聚敛之道,辟一座方便之门。一旦滥发钞票,蹈咸丰发当百钱的覆辙,其害不可胜言。”张荫桓率直劝道,“中堂并无理财之责,何苦担此骂名?而况勋业如日方中,可办的大事甚多,也犯不着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鸿章想了一下,决定接受他的劝告,“你的话很切实,我犯不着那么傻!”他说,“听其自然吧!反正要办官银号,就得用洋人,不然不如不办。”
到这时候,张荫桓方始谈到他的来意。他也是有个极重要的消息,必须告知李鸿章。未谈之前,先问起一个人:“许竹筼的随员王子裳,中堂见过没有?”
“没有。”李鸿章问,“听说是翁叔平的门生。”
“是的。”张荫桓说了此人的简历——王子裳名叫咏霓,浙江人,早年是个名士,骈文作得极好。本来是刑部主事,去年许景澄奉命代李凤苞为出使德国钦差大臣,奏调为随员,以迄于今。
“喔,”李鸿章问道,“他怎么样?”
“他最近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什么人的,请中堂不必问。我设法录了一个副本在这里,专备中堂参酌。”
不问其事为何,李鸿章先就觉得他的关爱之情可感,深深报以一眼,然后接过抄件来看,信上并无称谓,是有意略去了的。不过从寒暄的套语中,可以看出受信者与王咏霓有相当交谊,而且是常在一起议论洋务的朋友。
这封信就是专论新购镇远、济远两兵舰的得失。他说:西洋的兵舰,近来都用铁甲,铁甲舰又分快船、战舰两类。战船一类,先为两舷列炮,炮小甲薄,不足攻拒,一变再变而有船面上可以旋转的炮塔,炮巨甲厚,才成为海上利器。
但旋转的炮塔仍有缺点,未能尽善,于是再改为“露台旋炮之制”。定远、镇远两舰,仿此购造,算是最新的兵舰。但镇远工料不及定远,如平面钢甲,改用熟料,而当时造价反增加十万银子。其故何在?令人不解。
下面谈到快船。王咏霓说:快船专以巡海,亦能深入敌人口岸,辅佐战舰。由于快船的火力不足,因而必须厚甲以自护。其法有二:一是在吃水线下,加厚钢甲;一是在底部装置平面的钢甲,藉以防御自上下落的炮弹。而济远舰的构造极不合理,吃水线下无钢甲防护,一遇小炮弹即生危险,吃水不深,易于欹侧。最大的错误是船面加上炮台,形成头重脚轻之势,不但驾驶困难,而且危险特甚。王咏霓断言西洋兵舰并无这种规制,济远舰是仿照德国不及一千吨的两艘小船所造,而此两艘小船,亦根本没有炮台。
看到“济远造于伏尔铿厂,初次试为,本未尽善,厂中办事人不自讳言”的话,李鸿章脸色一变,抬头望着张荫桓说道:“李丹崖不至如此冒失吧?我看,王某的这封信,仅凭耳食,未免言过其实。”
听他这样说法,张荫桓就知道他还未看完,“不见得全是耳食之言。”张荫桓说,“中堂请先看信!”
于是李鸿章聚精会神往下看,同时小声念道:
其失如机舱逼窄,绝无空隙,只身侧行,尚虑误触,前日试机已有触手成废者。
暑月炎燠,临战仓皇,并难奏技;水管行折,远达汽锅,历次损修,甚为不便。今尚泊马拉他,不能随定、镇偕行。
其下舱煤柜,只容百吨,盖以限于入水,诸弊丛生。然大沽口浅,已不能近,烟台、旅顺无碍加深,倘增深一尺,可添煤四十吨,何所见不及于此?而炮房之药气闷,令台之布置不密,犹见弊之小者。
今朝廷加意台澎,饬照仿造,而劼侯、傅相意见不同,劼侯请俟回华察看,自是慎重;合肥谓不必久待,电令速购。岂成功期诸二年,而订定不能迟诸两月邪?此尤弟所未喻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