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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老伴日记和我写的悼词

第四十九章老伴日记和我写的悼词

1971年10月上旬,在我被隔离审查半个月后,老伴也被中央专案组从家中带走,隔离审查了。从此我和老伴天各一方,杳无音信,生死难料。那一年,老伴五十岁整。等再见面,已是整整十年后的1981年底,在太原团聚。

在太原最初的几年中,我曾问过老伴,那十年是怎么度过的,她总是避而不答,或轻描淡写。

在狱中,我曾听孩子们说起老伴的情况,但那时是报喜不报忧,现在老伴仍然不愿谈起那几年,想必是不堪回首。

至今,对老伴那十年的生活,我也只知道个大概情况:一是从1971年10月至1978年7月,在北京亚非学生疗养院隔离区,专案审查。失去人身自由,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监管;二是1978年7月11日,海军召开数千人的公审大会,批斗老伴两个多小时,会上宣布:董其采按敌我矛盾处理,开除党籍、军籍,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三是1978年7月以后,在河北汉沽农场劳改,直至1981年底到太原。

后来在太原,我含泪看完了老伴在那几年中写的部分日记(从1977年开始),百感交集。几十年来,我们相依为命,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将她的日记整理出来,收入我的书中,因为缺了谁,我的书都不完整。

2005年2月10日,老伴撇下我和孩子们,走了。

一、艰难岁月的记录

日记片段一:在亚疗最后一年的生活

“莫道梅花香傲骨,丹心一点到春时”。

乌云遮天难持久,红日永远放光芒。

一念不泯,壮志弥坚,我要依靠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排除目前万难的熬煎!

“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下战斗的决心,有耐战的勇气!

——1977.6.9.

前途漫漫,风云变幻,我似应该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曲折,面对何等严峻的考验,都不应该消极、气馁。即使是冤案打击,也不应该苦闷、彷徨、动摇、屈膝!只有坚强的挺起胸膛,生活下去!

——1977.12.18

独自呆在斗室里,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斗,不由轻轻地唱起了“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想叫这微小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里传得远些,歌声中寄托着深厚的感情和坚定的信念。亲人们,你们听到了吗?不由得两颊已淌下两行热泪:亲人们!你们看见了吗?

——1977.12.24

1978年1月4日晚8点钟,突然传讯,这是将近两年没有找我,1978年迎来了。是悲!是喜!到现在还在揭发,什么时候是个头?难道一生就囚在这里等揭发?七年还在揭什么综合材料,我现在完全陷在艰难痛苦里面,迷惑不解。七年了,孩子最大的已经34岁多,最小的也已经23岁了。这一切撕碎了我的心!想不下去了。

——1978.1.6

不到六点就把我从睡中弄醒,又是板凳响,又是关门声,最后我还“没醒”,索性开灯,强行叫你不到六点就得起来。这究竟是谁违反规定呢?如果是我,他们早就大吵大闹了。忍!最后还是忍下来了。现在我觉得,忍是个好办法,对待这些没水平的人,只有以无言这个最高的蔑视办法以对立。他们报复我,不给我把衣服拿出去,你们不只有这一招吗?这算什么!真叫人嗤之以鼻。可笑!当今的每天每时的生活中,都有各种严肃的现实斗争。

——1978.1.18

十八(日)早晨发生的事情,晚上9——12(点)就得到了报复,整整折磨我三个半小时,但是这一套玩艺,已经饱尝过了。这算什么,不叫我睡觉就不睡,这是家常便饭,对我来说并不新鲜。你以为这就整治了我,你们讲话“没门”!只能说明你的无知和没有水平。反映!20号已经第一次上书,不行就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三月半滚开为止。

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但也不受你们欺压,捉弄!忍耐是有限度的,直起腰来,挺起胸!对抗!斗争!

——1978.1.21

好像是要过节?我也不自觉地把卫生大概搞了一下,理理发,换洗了衣服,这一切好像本能似的,不然我哪里有这个心思呢?别人在过节,我又该不知有多少天不能放风了?这就是我过节!

——1978.1.31

用“沉默”来抵制眼前的一切;用无言来表示对他们的蔑视,因为他们把我当作反革命来对待,逼得我不能不如此。

——1978.2.8

七年牢房坐,眼望咫尺远。说不尽的痛苦啊!周围都是一片冷漠。2月20日,突然血压升高到150/98,医生治了一阵子,算是坚持吧。

两周一次的洗澡,真比什么都宝贵,就是爬也得去洗,不然就是一个月。生活就是这样的无情。24日,血压又猛降到90/50,这一上一下,弄得我真难受。可是25日又是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医生说美尼尔氏综合症,叫我躺几天,据说只有这个办法,也不叫我放风活动了。

——1978.2.25

思想考虑了许久的问题,昨天终于下了决心,用了整整三个钟头,将这蛛网密集的牢房大大打扫了一场。虽是囚人,但总还是卫生点好,起码空气好像新鲜了一些。我不是迎节日,我没年没节,天天一个样。不,我天天在过节,能出去放风一小时,这就是节。真正的节日,我反倒不能出去了。例如,春节关四天,国庆关三天,在别人是节,在我就是囚日了!我天天夜里腿痛,通宵达旦,有谁来过问,什么医生,在他们嘴里统统算是“年纪大,血管硬化”,是理应该如此。

——1978.4.20

多么艰难的岁月啊!心情沉重地盼望着早日弄清问题,早日得解放,可是真难哪!等得头发都白了,还是没有迹象,七、八年了,我这个受牵连的无辜的人,每日同样被关着、监视着,真是想起眼前这一切,真如利剑刺心啊!落得个生不如死。

——1978.6.2

六月十二日,我正在放风,把我叫去审讯,题目是XX的问题,看起来XX已被审查,不然有老子撑腰,怎能搞到头上了呢?一定还牵连很多人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我要有精神准备,实事求是,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错了就错了。如果是开除党籍军籍,我也在等着呢!可是,就是现阶段难熬啊!刚写完材料呀!

——1978.6.13

日记片段二:海军批斗

1978年7月11日晨5时,突然从梦中叫醒了我,说是“有事叫你到前面去”。我当时以为又有什么问题向我对质。结果谢科长通知我:“快洗洗脸,七点到前面去,会告诉你情况”。并说把东西整理好。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是,宣告判决时,虽是所料,也曾想着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是万万没想到,是那样的结论!是那样的结果!当时的心情既平静又斗争,个人得失已经置之度外,最后我只讲了一句话:“有些问题不真实,我不知道”。就这样被海军接走了。

到了大院,接受了两个小时的批判。内容将来有机会和可能再将不实之处加以澄清吧!随后被押送到海司农场(良乡)住了不平凡的三天。

——1978.7.12

十一号批斗后,下午一点到达良乡。我一切卧具都没有,农场借了一床被褥、蚊帐,用报纸当枕头,可算是到抗战时期的情景了。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则与此相反。想起批斗的情况,心情是平静的,不管你们如何无限上纲,但自问与心无愧!

十三日下午,突然通知我,领导上叫我与孩子们见面。这个惊雷般的通知是我连梦中都不敢要求的。是梦吗?不是,是真的。我将怎样迎接我的孩子们?又怎样争取多谈一会儿?只有坦然处之。

这个时刻到来了,小征,我一直想念的孩,也是我担心的孩子,正是她走在最前面,叫了一声“妈妈”,分别六年来,终于又听到了有人叫我“妈妈”,真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握着小征的手,不能认出她是谁,她变了。

久久我才问:“你是谁呀?”

“我是小征呀!你不认识了吗?”

“这是谁呀?”

“是炎天呀!”

我自言自语地说:“一点也不像了。个子也没有长多高!变了!变了。”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三个孩子,只有小桓(注:即幼征)没变,但是更瘦了。按别人安排的调门,拉了拉家常,问了问其他孩子的情况和姐姐的情况。看起来伟钦还是不错,不因此而丢了大征。我放心了,孩子们都成了家,没有我们,生活得也很好。只有小征,没有深谈,她是条件高吗?二十七岁了,千万找个理想的吧,妈妈就是惦念你了。这个短暂的会见,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兴奋的我一夜没有合眼。想呀!想!想那短暂的一倏那。

——1978.7.13

日记片断三:农场劳动改造

十四号早七点钟,走上了新的征途。

下午两点多钟,到了我劳动的地点,地址是“河北省国营汉沽农场三分场九队”。这里条件还不错,比我想像的要好,所以,凡事要往最坏方面想,就能觉得一切满意。否则,就会给思想带来很多不便。我很快就在生活上熟悉了。怎样提水,怎样买饭,怎样团结同屋的两个年轻人。领导向我谈话,政治上的要求很严,在群众的监督下参加劳动,改造思想。明天就要劳动了。

——1978.7.16

十五号早七点上工了,第一天是在蔬菜地里拔草,两者我可以分清。劳动得很猛,和小王,我一步不拉的追赶她。可是,中午收工两腿打战,是小王把我牵回来的。下午两点继续干,临收工前,我活动了一下,效果很好,自己能走回来了,高兴极了。就是三天后能解决腿痛问题。不错,十七日以后,腿痛问题解决了。可是腰痛直不起来,到最后连自理都成了问题,开始思想负担很重,因为腰痛不能很好的劳动,效果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很着急!按逻辑应当是一天天加快进度,可是我却因为腰痛,一天天慢下来了。怎么办?坚持!出我意外的是蚊子多的惊人,第一天没防护,凡是露在外面的部分都咬肿了。但是不顾这一切,一心拔草赶进度。

——1978.7.18

黑夜是漫长的,结果是痛苦的,现在的处理并不比过去的七年好多少。因为过去总盼望能做个恰当的结论,但是,现在一切都表面化了,今后的道路和归宿是什么?自己还是不能掌握命运。生活费没有确定,是否比老头好些,结论为时尚早,苦日子还是今后的唯一道路。孩子们虽然联系上了,但都有困难,我也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

——1978.9.2

小征、炎儿可来了,26号从车站走来的,领导还可以,勉强叫住了三天四夜,知道些情况,今早走了。

——1978.9.29

日记片断四:老伴与我的“对话”

一九七七年的十一,二十八个年头的国庆。七年前的今天,你还可以登上那雄伟的天安门,毛主席检阅的地方。可是七年后的今天,却是这样的悲惨!沉思,凝想,何时能洗清这不白之冤!

但是有多少好同志随你一样的受到这屈辱的牵连!我每一想到这些,似钢刀刺心,痛苦难言!不由的泪流衣裳。

——1977.10.1

三哩(作者注:三哩是我的乳名)你如今在哪里?五孩儿你们如今又在何方?机械的生活又已开始,想啊,想啊!很难控制,一天只有不停的看书、看报,把脑子分散到那个上面,否则,就立即想过去、想现在、想将来。一天天好想过的很快,不然怎能已经快到八年?但是,这八年有如八十年,是漫长的时间呀!这样生活还能有几多天?不,是几多年!今天总算吃到点咸菜,多么不易呀!

——1978.4.12

三哩的生日,只有在心里想着你,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祝贺的。你现在想什么?囚犯!我知道你的心理,你冤枉啊!可是有谁知底?你最大的缺点是太老实,谁说什么你都信,谁干了什么,你为了表面的“团结”,你也不吭气。但是对支持你的人,老婆孩子,你可是使劲压、大声叫。想起这些,我心里真难过。你呀!三哩!

——1978.4.22

又过了一天,是那样漫长、思绪复杂的一天,简直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前后将来想的很长、很远,这都是生日引起的,三哩!怎么办?你闯下了这场大灾难,株连了自己的孩子还不算,有多少好干部也是有嘴说不清啊!难道真的听天由命了吗?

昨天吃了一餐红烧肉,还分了一块小烤饼,就算给你和伟钦过生日了吧!

——1978.4.23

你是锋芒毕露,还是老气横秋呢?如今都说你“抗上”,这是给那些大人物的印象,可能有一点!好好想想吧!

——1978.4.23夜

日记片段五:思念儿女

日想日盼,何时能够团圆?孩子们是我唯一想念,惦记的亲人啊!你们在那里?你们可安然?妈妈的情况你们不知道,自顾自吧,今后妈妈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唯一惦记的是小五,我出来时还是孩子,现在我算了算,已是二十好几了。谁人给你们安排生活?你又能等到那一年妈妈再能来管你。我后悔,经常想起我出来以前,没能给你安排一切,直至你能再见到我。苦、罪、难我都能受,唯独想起孩子们,泪如泉涌。

——1977.11.19

孩子呀!你们是我的心病,现在给你们增添了压力,你们从小就都是好孩子,多么要强!外人对你们只是说:“从你们身上看不出高干子弟来”。是啊!炎天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裤子,很少做一件新衣服,都是穿哥哥不能再穿了的衣服,窝窝头大口大口的吃,真是泼辣。在小学时就能给邓叔叔(作者注:家中的炊事员)、哥哥姐姐们装半导体,一天到晚不出屋,画线路图。可是没有想到在十五岁时就给小小的心灵上增加了难以想像的刺激!现在是我最大的思想负担,没有你们,我就一无牵挂了!姐姐(作者注:老伴的亲姐姐董世贤)!我唯一的亲人,你现在哪里?又是怎样在生活呢?无依无靠的老人哪!我想念你!

——1978.3.12

炎天你还小吗?当我离开你的时候,还只十五岁,可是现在你已经是二十三岁了吧?但在我的心中你还是孩子,胖胖的孩子,你现在是什么样?每天都干些什么事?你怎样生活呢?我想起来真后悔,没有给你安排今后的生活,据说是对“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根据自己的表现,按党的政策办事,又谁知海军是如何呢?只愿如此!

——1978.4.14

小征,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想了几天了。该怎样给你过这个生日呢?孤独的妈妈,只有在心中想念着你呀!但是晚上我还是吃了一个鲜红的苹果(5.1买的),补偿了想念你的心意!你怎样?妈妈特别惦记你和炎天,因为我离开你们的时候都还很小,你又处在不利的单位,有谁能管你们?虽说有党的政策,但毕竟是“死党”的后代,你们都是要强的孩子,但偏偏遇上不幸的事件,什么时候能搞清白就好了。熬吧!总有一天!

——1978.5.9夜

二、悼词

2004年10月,老伴因肺部感染住进了北京中日友好医院。体检时发现肝部有问题,经进一步检查,确诊为肝癌晚期。

转年1月下旬老伴病情恶化,再次住进中日医院。虽全力抢救,终因肝昏迷三天后,于2月10日18时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84岁。

按照她的遗愿,没有开追悼会。2月16日上午,我带全体子女到八宝山公墓向她的遗体告别。我强忍悲痛,一字一句的念完我亲笔写的悼词。如下:

亲爱的老伴——董其采老太太:

我和孩子们及干休所的干部来和你告别。来送你上极乐世界,祝你一路平安。

1939年你在党的鼓动之下,和三位女青年离开大城市,18岁到冀鲁边游击区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开始担任医生,救死扶伤,救治了许多八路军指战员。以后担任培养医务人员的教员;担任隐蔽休养所的所长(敌后游击战,伤病员都分散隐蔽农村老百姓家里,由医生去治疗)。

解放战争期间,担任四野机关卫生所所长。

解放后,任武汉高级步校医院院长,1955年授予中校军衔,团级干部,任武汉军区陆军161医院院长,后任武汉军区总医院副院长。1964年晋升上校军衔,师级干部。

调北京后,任海军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

你不论做任何工作均保持积极负责,艰苦奋斗,团结群众的优良作风。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作风正派,为八路军、为解放军、为党、为革命做出了卓越贡献,是任何人不能否定的。国家授予你两枚勋章(一枚是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一枚是三级解放勋章),就是证明,你是问心无愧的。

但最大的遗憾是晚年在文化大革命中,你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至今仍未完全解决。开始被诬陷为敌我矛盾,被开除党籍、军籍,被隔离审查、农场劳改,先后达十年。以后虽改为人民内部矛盾,但待遇降级,没有恢复党籍和军籍。

你是被迫害含冤而死的。你的冤案,子子孙孙都会牢记。我们的子女和多数群众,对那些不实之词是坚决反对的,是要求主持公道还以清白的,你在九泉之下理应感到安慰。

亲爱的老伴,你好好的安息吧。我和孩子们会更加保重身体,过好日子。但我已是九十多岁的人,可能不久就会同你汇合一起,共同在极乐世界生活。

最后我们一起向你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