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
母亲梁若琳和父亲丘镇英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几何人生,人生几何。
序一
余今年七十,与新中国同寿。幼时,成长于香港之乡村田野间。承父母训诲,以长以成,一生未敢偏离初志:法古今贤人,成不朽事业,兴中国基础之学问也。
余生也幸,得逢其时。贤师益友,扶持切磋。创几何分析之学,穷物理宇宙之源。先父启我于天人之际,授我以古今哲人之思,使我标心万古,不侥侥于功名,不汲汲于富贵。其后先师省身先生示我以纤维几何之学,莫里先生授我以估值之术。遂与斯坦福大学诸友,徜徉园林,激荡玄思,消解前人之巨疑,修建数理之桥梁,此中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余于一九七九年首次回国,得抚触机场故国泥土。旋即与科学院及中国高校诸君子合作,图谋大兴。群策群力,渐有所成。四十年来家国情怀,感触良深。此中有赖中央之扶持,亦国运之隆盛故也。
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余一生读书为人,不敢言不逾矩,然而未犯大过者,盖母亲妻子之规范也。余母若琳,吾妻友云,训子持家以自强不息,不贪不欲,立善立德,慈心为怀。恩泽至于子明诚、正熙,孙义凯、义洁,庶几无愧于先人矣。
余于一九六九年九月一日抵达美国,至今五十年矣。余无西方科学之熏陶,无以至今日。美国之价值观,于我心有戚戚焉。然中华文化旧壤,父母之邦,饮水思源,无日或忘。富贵非吾愿,他乡不可期。唯愿中美友谊永固,忠恕传家,科学长青。
少时读《史记·孔子世家》,太史公有言:“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盖有感焉。
今日年长,谨以靖节先生诗句作结: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此书由余口述,友人史蒂夫·纳迪斯笔录,今得友人夏木清译为中文,至为感激。
是为中文版序。
丘成桐
己亥年冬于北京
序二
我没有将我的一生成书面世的经验,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了方便读者,让我话说从头。简略言之,1949年春我出生于汕头,因为战乱,几个月大的我随着家人南迁香港,在这个当时由英国人管治的地方成长,直到1969年赴美深造为止;此后一直在美国生活。时光流逝,不知不觉间,距离我第一次横渡太平洋已近五十年了。这几十年间,我曾无数次往返北美和亚洲。行旅之中,每每自问,我真正的家园何在;或更精确地说,我有两个家,但两者皆非我身心安托之所。
我在美国生活富足,也有一定的成就,然而和身处的社会并非水乳交融。对中国,无论在情感或家族上,这种纽带是根深蒂固的,早已烙刻心中。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后,对祖国的印象也在不断变化,多少有些隔膜。无论在美国或中国,我都像半个局内人和半个局外人。
这种感觉,使我置身于一般地图上找不到的颇为诡异的位置,介于无论在历史上、地理上、理念上甚至口味上都是南辕北辙的两套文化和两个国家之间。我家在麻省剑桥,离哈佛大学不远,自1987年受聘于此,安居乐业至今。而在北京我也有套公寓,每次到北京时会在那里安顿。但我还有第三个家,它就在数学的国度内,我在那里栖迟最久,至今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对我来说,数学赋予的,是一本让我在世界各处随意走动的护照,同时也是探索这世界强而有力的工具。数学拥有神奇的力量,对那些懂得驾驭它的人来说,数学能打破距离、语言、文化的隔膜,把他们立时拉在一起,交流共通的知识。数学还有另一个神奇之处,那就是不需要什么成本,也能在数学的天地大展拳脚。就许多问题来说,所需的只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再加上专心致志的能耐。有时甚至连纸笔也不用,最重要的工作就在脑海中完成。
早在念完研究院和取得博士学位前,我已努力不懈地从事研究,能有这样的机遇,非常感恩。今天,我对数学略有贡献,并以自己的专业为荣。然而,纵使自小就对数学着迷,我的数学生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童年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在知识分子的家庭中成长。虽然幼时家穷,但我和兄弟姊妹并不乏双亲的慈爱。不幸父亲丘镇英在我十四岁时去世,家中经济拮据,既无积蓄,又债台高筑,但母亲梁若琳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让我们继续上学,追求学问。我努力学习,并在中学时为数学所吸引,感受到它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