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象显示,苏轼患的是痢疾,用这个“不药为中医”的办法来对付细菌性的传染病——阿米巴痢疾,将归失散,几乎是必然的命运。何况这一年来,全在长途跋涉中生活,历尽严寒酷暑、雨露风霜的摧残,体力本已十分亏损,真州再度中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齿间出血之日,忽又气逆上冲,日夜只好倚坐床头,不能平卧。陆元光将自用的一块懒版送来供苏轼卧用。懒版即古之“交床”,纵横三尺,垫在背后,苏轼觉得舒服多了。
后来他就是靠在这块懒版上过世的。26
钱世雄眼看这病几已无药可治,濒临绝望的情急中,弄来一服“神药”劝他服用。苏轼说:“神药理贯幽明,未可轻议。”但却不吃。
陈辅之来候病,儿子们不敢通报。苏轼听到了,叫他们赶快追上去请他回来,相与道故。
苏轼自知不起,十八日把三个儿子都叫到病榻边来,对他们说道:“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地狱)。”又曰:“至时,慎毋哭泣,让我坦然化去。”这和苏格拉底临命前所说“我要安静地离开人世,请忍耐、镇静”,完全是同样的口吻。
至二十一日,自觉稍有生气,命迨、过二子来扶他起床,试行数步。
二十三日,睡醒过来,看到径山寺长老维琳的名刺,知他冒暑远来探病,惊叹久之,备书邀他晚上来对榻卧谈:
某卧病五十日,日以增剧,已颓然待尽矣。两日始微有生意,亦未可必也。适睡觉,忽见刺字,惊叹久之。暑毒如此,岂耆年者出山旅次时耶!不审比来眠食何似?某扶行不过数步,亦不能久坐,老师能相对卧谈少顷否?晚凉更一访。惫甚。二十五日疾革,又手书与维琳道别:
某岭海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死生亦细故尔,无足道者。惟为佛为法为众生自重。苏轼作此书时,虽已自知不起,但他心里非常平静,觉得一个人,怎么样个死法都无所谓,重要者是活着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个活法,此即庄子所说的“善吾生,所以善吾死也”。苏轼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且已竭尽一切,善事其生,所以今日,他能坦然写道:“死生亦细故尔!”
维琳是苏轼帅杭州时,聘来主持径山寺的长老,至今已历十年。苏轼再贬海南的消息传到东南时,很多浙僧每日为他祈祷佛祖保佑,无恙早愈,维琳是其中之一。
二十六日,维琳来对苏轼说偈曰:
扁舟驾兰陵,目换旧风物。君家有天人,雌雄维摩诘。我口答文殊,千里来问疾。若以偈相答,露柱皆笑出。27苏轼神志清明,口答一偈: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28。一日一千偈,电往那能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维琳不懂“神咒”的典故,苏轼说话似已不甚利落,故索笔书曰:“昔鸠摩罗什病急,出西域神咒三番,令弟子诵以免难,不及事而终,后二日属纩。”这三十一字,是苏轼一生中的绝笔。29
二十七日,病况更加恶化,上体热燥,下身寒冷,时有气息不支的现象。30
二十八日,临危,听觉先失,然而神明丝毫不乱。维琳在他耳边大声道:
“端明勿忘西方。”
“西方不是没有,但个里着力不得。”苏轼回答。钱世雄在旁,也凑近耳畔大声道:
“至此更须着力。”
苏轼答曰:“着力即差。”31
世雄还要再问:“端明平生学佛,此日如何?”
轼曰:“此语亦不受。”32
迈趋前问后事,不答。
苏轼遂此湛然而逝。时为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
三子——迈、迨、过;六孙——大房的箪(楚老)、符(仲虎),二房的箕、筌、筹(其中一个乳名叫普儿,一个叫淮德),三房当时还只有一子,曰籥,都在寝前送终,承衾痛哭,遵礼盛敛。
明年,改元崇宁,闰六月二十日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之峨眉山,即今河南省之郏县。
苏家祖茔,原在眉县老泉山。关山阻隔,路途遥远,势已不能归葬。苏辙买田临汝,子孙安居许昌,几已不作他迁之想。所以生前兄弟计议已定,在郏城县自有地上辟设一个流寓在外的苏氏族墓,墓地有山,名曰峨眉,亦是巧合。所以苏辙迎柩文说:“地虽郏鄏,山曰峨嵋,天实命之,岂人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