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西方的历史,感叹政党对于国家有造就的功劳,是那样伟大。我读本国的历史到宋、明两朝,又感叹党争对国家的毒害是那样猛烈。本国历史上的党争都属于“私党”,不同于西方国家“公党”式的政党。对于这些“私党”,看他们的品性,也不一定就是小人,其中也有很多是君子。他们的目的也不一定是追求高官厚禄,其中因此而辞去官职俸禄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争论的也不一定就是政治问题,但无论从哪个问题引起,最终都将牵扯到政治上来。这些“私党”也不是有意地结合在一起的,然而随便遇到一件事,都可能兴风作浪。有一个吠影于前的倡导,就会有百吠于后的追随。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过是意气用事而已。意气超越国家利益之上,意气之争可以让他们将国家利益放在一边,不闻不问。这种风气兴起于王安石执政之前,形成规模是在王安石执政的时候,而它的高潮是在王安石辞官罢政之后。宋朝因此而亡国,它的流毒到了另一个朝代也没有根除。考察它的性质,当时新法遭到阻挠和破坏的原因也就显现出来了,我们也就看得更清楚了。
王安石刚刚执政的时候,第一个弹劾他的其实是吕诲,这件事发生在熙宁二年(1069年)。现在将吕诲的上疏录写在这里,并加以分析:
我认为,大奸之人装得像忠良一样,诡诈的人装出很诚实的样子,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把个人的进退和时机的吉祥凶险联系在一起。就像少正卯这样的人才,说的是谎话但很善辩,行为不端但能够坚持,顺从错误的言行而且善于掩饰,记忆力很好,学问又很渊博,不是孔子圣明,谁能除掉他呢?唐朝的卢杞,天下人都说他是奸邪之人,只有唐德宗一个人不相信,结果终于酿成大祸。所以说,真正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尧、舜在这方面都有很多教训。皇上即位之初起用王安石知江宁府,不久又招为学士,那些朝中官员都庆贺皇上英明,认为是提拔有文才的人做他适合做的事。后来又提拔他做了副宰相,所有的人都不赞成。恰如把一件东西放在秤上,它的轻重是骗不了人的。古人说“庙堂之上,不是草茅之臣说话的地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认真地观察参知政事王安石,他外表给人纯朴的感觉,心里却藏着机巧和狡诈,他对皇上倨傲无礼,为人阴险狠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简单地说十件事,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希望皇上能从被蒙蔽中醒悟过来。我说的如果有一句是假话,是诬蔑他,死一万次我都不后悔。
王安石在嘉祐年间曾经在京纠察刑狱,因为开封府判了“争鹌鹑”这个案子,他认为不妥,指责办案人员有错判之罪。开封府官员不服,双方争执不下,一直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都支持开封府的意见,要论王安石之罪。后来,朝廷下诏,免予追究,王安石却不认错,也不谢恩,御史台因此又弹劾他。不久,仁宗皇帝去世,王安石也因母亲病逝而丁忧,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王安石丧服丁忧已满,仍然托病不起,多次诏令他,他都找借口不来京城,整个英宗一朝他都不出来做官。就算他有病,皇上即位,他也应该来朝廷拜见一下吧,算是稍存一些作为人臣的礼节。等到被任命除江宁府,因为对他自己很方便,他才接受任命,对皇上态度轻慢,倨傲无礼,这是第一件事。王安石担任小官,每次调他去做别的工作,他都一再推辞,不能痛快地服从命令。在知江宁府的时候被授予翰林学士,却没有听到他坚决辞谢。先帝临朝,他坚持在山林中隐居的想法;皇上即位,他才有了在金銮殿上侍奉皇上的兴致。为什么他之前那样怠慢,后面又那样恭敬呢?难道不是见利忘义的心思支配他这样做吗?追逐名利,千方百计要往上爬,这是第二件事。皇上引见赐对研究经学有成就的学者,请他们讲解先王之道,特别设置了侍讲、侍读这样的职位,他们手执经书站在皇帝面前,是为了向皇帝讲述经书的大义,并不是为了传播自己的道理。王安石在这个职位上居然坐着讲述,使得皇帝屈万乘之尊,他却摆出老师的架子,莫非他真的不了解上下尊卑的礼仪和君臣的名分吗?其实他应该明白,他要做的是使道德能够彰显,并以此来辅佐聪明的帝王。但他只是要挟君王获取名声而已,这是第三件事。王安石自从执政以来,事无大小,都与同僚看法不同。有时因为奏对去见皇上,单独留下来向皇上汇报,多次求得皇上的批示,私自下发,来堵塞同僚的议论。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则把怨恨引到皇帝身上,感情用事不公道,这是第四件事。王安石在京城纠察刑狱时,驳回别人的判决多数不合情理,和法官争论刑名不统一的问题,常常是怀着怨愤。昨天,许遵误断了一个谋杀的案子,王安石却竭力支持许遵。妻子谋杀丈夫这样一个案件,他们却要用“按问欲举自首”的条例减轻妻子的罪行。这是挟持感情来破坏法律,并以此来报私怨。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都决定的事情,仍然听到朋党附和的声音,中书省和枢密院研究过的事情,也都害怕他插手。徇私报怨,这是第五件事。王安石刚入翰林院的时候,没有听说他举荐赞赏过一个人,翰林同事之间,他最称赞弟弟王安国的才华。朝廷给王安国和状元一样的待遇,他仍然嫌太薄了。主持考试的官员不给王安国的文卷评优,这个人就遭到他的中伤。他这个人一点儿小恩小惠都要报答,一点点私仇都要报复。他在朝廷执政以后,只有半年时间就作威作福,达到了极致。从此以后,害怕他的人都勉强自己服从他,依附他的人则出卖自己,希望能够做更大的官,奔走在他的门下,唯恐落在别人后面,他的死党现在已经很多了。借着自己的权势来招徕私党,这是第六件事。
王安石做了宰相没有几天,任免官职就自己做主,大臣中被放逐到外地做官的都是不肯依附于他的人,他却胡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是这样,就不应该是王安石怨恨要报复的人。丞相不写敕令,这是本朝的惯例,从未听说有谁这样做过,他的用意是要显示自己的威风,在朝廷之上引起震动。然而现在同掌朝政的这些人都依顺于他,朝廷重臣也都回避他,于是他就可以专横地做任何事了。树立个人的权威,危害国家的大政,这是第七件事。在皇上面前奏对的时候,王安石总是放肆地强词夺理。他曾与唐介争论有关谋杀的罪名,竟然大声喧哗起来,众人都认为王安石做得不对,而肯定唐介的做法。唐介是个忠诚刚直的人,识大体,顾大局,不能在口舌之争中占上风,每次辩论后都非常恼怒,竟气得背上长了疽疮,不幸病故了。从此同僚都非常害怕同他争论,即便是宰相也不敢上前和他较真。任性地评判是非,欺凌同朝官员,这是第八件事。皇上正要效法唐尧,向九族表示亲善,并且奉养亲人友爱兄弟,以此影响天下的风尚,这时,小人章辟光却上疏建议让岐王迁到皇宫外面居住。这是犯了离间之罪,一定是不能宽赦的。皇上曾有旨意送交中书省,想要判他的罪,但王安石拒不服从,还危言耸听地迷惑皇上。他就是想在皇上兄弟之间制造矛盾,还真让他得逞了。他交结朋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这是第九件事。如今,国家经费预算都由三司衙门负责,王安石作为执政者,与知枢密院的人同掌制置三司条例司,兵权和财权都由他掌管,他在这个国家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了。又举荐了三个人为他做事,派遣八个人巡行各路,虽然说是商讨财政方面的情况,实际上是要动摇天下。我没有见到它的好处,却看到了它的害处,这是第十件事。
这真是一篇奇文,难得,难得!所谓“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下面要看梁启超如何来“析”了。但这个吕诲确实了不得,真是罗织罪名的一大高手,无中生有,牵强附会,捕风捉影,造谣诬蔑,无所不用其极,目的只是想整倒自己的政治对手,其心机真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只能庆幸王安石遇到的是宋神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指出王安石所做的这些猥琐之事,也许污染了皇上的耳目,但我是担心皇上欣赏他的才能,一直依赖,重用他,真假、正邪都分辨不清,使得奸邪之人道路通畅,而贤明的人却渐渐离去,动乱也就由此而产生了。我追究王安石的行为轨迹,他并没有远大的战略,只是务求改革,标新立异,文过饰非,欺上瞒下,我很为此担忧。误导天下苍生的,一定是这个人!我真诚地希望皇上对于如何治理天下,还是要和众人商量。现在天灾多次出现,人与人之间也有很多矛盾,应该让事情变得透明,而不应该把水搅浑。像王安石这样的人在朝廷上执掌大权这么久,天下没有安定和谐的道理。我坦率诚恳地说出这些话,甚至不考虑可能飞来的横祸,就是希望能感动皇上,让皇上能辨别真伪。何况皇上的志向就是要刚毅果决,对于尚处在隐伏阶段的事情也能有所察觉。您也可以和其他人的说法对质,之后就知道我所说的是不是中肯。不过,攻击诋毁大臣的罪过,我也不敢逃避。我在孤立危险的情况下写了这些意见,是因为自己担任这个职位,有一份责任在这里,不说出来心里会不安的。当您公开奏章内容的时候,希望能避开和我有夙怨的人。
吕诲是什么人呢?就是治平(宋英宗年号,1064—1067)年间因濮议事件弹劾韩琦、欧阳修,请求杀欧阳修以谢祖宗的那个人。欧阳修在他所著的《濮议》一文中,将他的语言、状貌和心术都刻画得一览无余。欧阳修曾经说过,宣扬皇帝的缺点来显示自己的正确,是不可以的,更何况以恶名诬陷皇帝来邀买虚名呢?当时的言官大概都是这样的,吕诲是他们的代表。现在我就根据他弹劾王安石的话做一番辩解。
吕诲在一开始就把王安石比作卢杞,然后才说到他要弹劾王安石的十件事,是因为不得已才这样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争鹌鹑”这个案子。当时王安石判得是否合适,如今在史籍中已经见不到关于整个案件的记载,我们也无法考辨,但即使有不合适的地方,也就是法官解释法律条文的错误,这是很小的一件事,而且事情发生在嘉祐末年(宋仁宗年号,1056—1063),到这时已经过去六七年了,难道还不能画句号吗?他所说的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都在指责王安石沽名钓誉,心里边所想不过是谋取官职,这本来属于一件事,他非要一分为二,以便凑足十件事这个数,已经很可笑了,再把他所弹劾的问题拿来和事实对照一下,就会发现,治平二年(1065年)七月,王安石服丧期满,宋英宗下诏,要求他赴阙,也就是到京城做官,诏书接连下了三次,王安石也连续三次向朝廷递交了《辞赴阙状》,这些都在他的文集中,现在仍可以见到。他在其中诉说自己抱病日久,不能走太远的路,等到稍能支持,再出去为官府做事。而且,他还请求做一名小官吏,能在江宁府居住,方便打理,他的三篇《辞赴阙状》内容相同,何尝有赖在病床上不起来的事呢?根据这件事就证明他轻慢无礼,难道吕诲不许别人生病不成?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宋英宗去世,宋神宗即位,这年的三月任命王安石知江宁府,仍然有《辞知江宁府状》收在王安石的文集中,理由还是病未痊愈,哪里有不屑于为英宗做事,只想为神宗做事这样的意思呢?王安石自二十岁开始到中年都是因为贫穷而做官,所以他并不认为小官就卑贱。那种隐居山林的思想,他在晚年的时候确实是有的,但此前却不曾有过,即使是在平生交游往来的书信中都不曾流露过,更何况对皇上呢?他在此前还有《辞试馆职》(应为《乞免就试状》——编注)《辞集贤校理》《辞同修起居注》等,都是有原因的,这些都收在他的文集中,是清清楚楚,可以考证的。
到了治平四年(1067年)九月授予他翰林学士,从此不再听到他辞谢的声音,那是因为他没有必须辞谢的理由了。在这之前,嘉祐六年(1061年),任命他知制诰,他也没有辞谢,而是接受下来。知制诰与翰林学士,相差多少呢?因此就说他前面轻慢,后面谦恭,是见利忘义,为什么这样深文周纳地编派他呢?
他所说的第三件事,是根据王安石主张坐着给皇上讲经,就说他要挟君王而自取名声。古代的三公,都是坐而论道,从汉朝到唐朝都没有废除过。自从宋太祖篡夺了周的天下,范质因为是前朝留用的官员,曾做过前朝的宰相,在宋太祖面前就很谦恭,怕有嫌疑,不敢就座,从此相沿成了习惯。皇上面前,不再有大臣的座位,大臣们开始以奴才自居,而忘了他们与皇帝是共同担负天职的。王安石请求恢复坐讲,不只是要效法古代,而且是合乎道理的。像这样就说是要挟君王博取名声,那么唐代以前就没有一个纯粹的大臣了。叶梦得的《石林燕语》说,熙宁初年,侍讲官中建议恢复坐着讲道的,有吕申公、王荆公、吴冲卿,同时,韩持国、刁景纯、胡宇夫都赞成吕申公他们的意见,而苏子容、龚鼎臣、周孟阳、王汾、刘攽、韩忠彦则认为,讲读官既然叫“侍”,意思就是侍奉天子,并不是以“道”为老师。于是,这个建议就被搁置了。在这件事中,主张坐讲的并非一个人,为什么只有王安石一个人被弹劾呢?而且,这件事已经被搁置,为什么仍然揪住他不放呢?在这之后的元祐(宋哲宗年号,1086—1094)初年,程颐为崇政殿说书,上疏极力要求在殿上坐讲,当时给事中顾临以为不可,于是,程颐又写信给太皇太后,批评顾临说的不对,甚至写了一千五百多字,这与王安石前后如出一辙,既然王安石是要挟君王博取名声,难道程颐就不是要挟君王博取名声吗?后来《通鉴纲目》只记载了程颐的《经筵讲读疏》,说是培养君王的德行,却不提坐讲一事,难道是因为当时吕诲攻击王安石太过分了,现在不得不为程颐遮掩一下吗?而且,从此以后,那些讲学的人再也没有人以坐讲来议论王安石了,难道是因为要替程颐遮掩,就连王安石也跟在他的后面减去罪名了吗?宋朝人对待是非太没有原则了。
他说的第四件事,是指他把正确的都揽在自己身上,错误的则引到君王身上。但自从新法施行以来,整个朝廷都把过错归到王安石身上,只有恶名没有美名,只有错误没有正确,如果说他掠美,不知这时有些什么美可掠,吕诲能指出王安石掠了哪些美吗?如果说他把怨恨都引到皇帝身上,那么众人所攻击的是新法,所怨恨的是王安石,不知有什么过错可以使人们怨恨皇帝,吕诲能指出具体的事来吗?
他说的第五件事是登州阿芸的案件。议论是从许遵开始的,王安石是主持此事的人。即使其中有一些过失,根据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的仁厚,吕海反而不怀好意地说他徇私报怨,试问这个案子中的人,哪个是王安石的私人关系,谁又是王安石所怨恨的呢?而且,这件事本来是很琐碎的一件事,却叫嚷不停,怎么不怕厌烦呢?
第六件事是把王安国的及第作为王安石的罪责。考察王氏家族的人登上进士榜的,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有王贯之,是王安石的从祖。祥符八年(1015年)有王益,是王安石的父亲。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是王安石,六年(1046年)是王沆,是王安石的表弟。皇祐二年(1050年)有王安仁,是王安石的兄长。嘉祐六年(1061年)有王安礼,是王安石的弟弟。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有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六十年中,王家祖孙父子兄弟中共有七个进士,可见,从科举取得功名是他们家固有的传统,区区此事,难道还需要有人暗中帮助才能得到吗?王安石兄弟在当时名气都很大,王安国与王安石是齐名的。在这之前曾有吴孝宗的《上张江东书》称道王安国的贤德,说想要举荐他的人很多。嘉祐五年(1060年)欧阳修有《送王平甫下第》诗,其中写道:“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王安国的贤德可想而知了。熙宁元年(1068年),王安国由韩绛、邵亢推荐,召试赐进士及第,这和王安石有什么关系呢?却因此被人诬蔑。幸亏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提前一年已经中了进士,否则又为吕诲的弹劾增加一份资料了。
他说的第七件事是王安石专权,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似乎有可以讨论的地方,然而考察《宋史》,说到当时中书省授予官职的文书,数目都决定不下来,皇上就问王安石,然而这是出自神宗的意思,不能说王安石专权。
第八件事说到唐介的忧愤而死,考证《宋史·唐介传》,说是唐介多次与王安石争论,王安石强词夺理,皇上也支持他,唐介非常生气,竟然背上长了疽疮,死了,死时只有六十岁。吕诲说,王安石曾与唐介争论如何判一个案子,说的就是阿芸杀人那件事。人死于病疽,是很平常的事,唐介六十岁而死,尤其平常。唐介曾与文彦博在皇帝面前为了“灯笼锦”一事发生争吵,由此遭到放逐,都没有死,为了一个妇人重罪轻判的事有所争论,却死了,如果确实是这样,真可以说是轻如鸿毛。因为同僚中死了一个人,王安石就被认为有罪,那么谁是无罪之人呢?
第九件事是说章辟光请求让岐王搬到外面去住。自古以来,专制国家因为兄弟争夺皇位而导致天下大乱的史不绝书。所以,后世诸王分封之后,一定要让他们搬到外面去住。因为互相挨得很近双方会觉得有一种压力,不如离得远一些反而可以常保无事。岐王和嘉王都是宋神宗的同母兄弟,没有比他们更亲密的了。熙宁(1068—1077)初年,著作郎章辟光请求他们迁居到外面去,这与阴邪小人私下里的挑拨离间是不一样的。神宗想加罪于章辟光,应该也是亲情使他这样做的。只有王安石违背众人的看法,不主张给章辟光加重罪,最重要的是,他是作为大臣在为国家的前途着想。况且,岐王、嘉王都是有贤德的王爷,熙宁(1068—1077)以来,岐王多次请求搬到外面居住,但表章呈上就被推却,这是岐王以礼要求自己。元丰八年(1085年),神宗患病,开始时二王每天都来问候,等到降制立延安郡王赵傭为太子时,就不让二王随便进入了。凭着宣仁太后母子的亲情,与神宗二十年来的兄弟友爱会有什么嫌疑呢?然而就是这样,这正是宣仁太后以礼来维护二王的地方。元祐(1086—1094)初年,哲宗赐颢亲贤坊与弟弟对门居住,并且下发文告,说:“先皇帝以仁厚之心对待兄弟友情,恩德超过了礼义,所以不让二王搬到外面居住,如同武王对待周公的用意。太皇太后严肃朝廷礼义,用礼义来约束恩德,才答应他们的请求,搬到外面居住,这是孔子说的‘远其子’的用意。他们的做法或有不同,但道理是相同的。”由此看来,章辟光的建议完全符合上述道理。很显然,是不能以离间这样的重罪来处理他的,而王安石就更没有罪了。
他所说的第十件事是攻击三司条例司,到这里才开始说到新法。当时的财政不可不整顿,而整顿财政必须有一个机关负责此事,那么三司条例司就不能不成立,这一点前面已经说得很详细了。至于派遣使者巡行各路,是先行调查,然后才能立法,这正是遵守办事的次序。他所派遣的八个人中,有像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这样的人,当时他们都号称是贤人,当初的用意难道是任用小人来败坏天下大事吗?当时,均输法、保甲法、青苗法、免役法等各项法令还没有施行,王安石的抱负还没有得到尝试,吕诲根据什么说看到他是耽误天下苍生的人呢?
考证《宋史·吕诲传》:章辟光上疏建议岐王颢应该搬到外面居住,皇太后大怒,皇帝下令治他的离间之罪,王安石说他无罪。吕诲请求把章辟光交给监狱的狱卒,没有得逞,于是上疏弹劾王安石。然而,吕诲实际上只是因为章辟光这件事没有按照他的意见办,出于意气用事,不惜对王安石进行大肆诬蔑。这与此前因为濮议之争他没有达到目的,就不惜诬告韩琦和欧阳修是一样的,两件事如出一辙。像这样的人,就算是宽容地对待他,也不免要像孔子那样指出他的毛病是直率但不知礼义,如果严格地要求他们,那么就要像帝尧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们的谗言毁坏了许多美好的东西,让我们都感到震惊啊。据史书记载,吕诲将要上朝回答皇上的问话,司马光在朝房遇到了他,悄悄问他:“今天要说的是什么事?”吕诲说:“袖中弹劾的文章是新写的。”司马光惊讶地说:“大家都很高兴得到一个人才,为什么你要参他呢?”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当时朝廷上的人没有一个不信服王安石的为人的。对王安石进行私人攻击的只有吕诲一个人,这与蒋之奇、彭思永以男女之事诬陷欧阳修没有什么区别。后人没有人为他申辩,我因此不怕多费笔墨,做了如上的辩解。(以上所辩,一半采用蔡上翔的说法,其间又掺杂了我的想法,因此不再注明,把蔡上翔的名字附在这里。)
(考异十三)
《宋史·吕诲传》还记载,章辟光的这个奏章是受到王安石、吕惠卿诱导的结果。章辟光扬言:“朝廷如果给我很重的罪名,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二人。”就此来说,王安石、吕惠卿其实是这个案子的罪魁祸首,而且章辟光又对外说了出来,吕诲肯定已经听说了,他要根据情况指出实情并不难,为什么他在弹劾的时候没有说呢?难道吕诲对王安石还有所保留吗?其实,这肯定是后来恨王安石的那些人看到吕诲的那些话,在这里变本加厉,编造出来,又被后来写史的人采用了,结果与吕诲弹劾的原文完全对不上号,这又是他们诬蔑王安石的一个例子。
现在将当时因为争论新法而辞去官职的人列举在下面:
熙宁二年(1069年)五月,翰林学士权开封府郑獬因为在审判一个谋杀的案子时不依据新法,离开开封府知杭州。宣徽北院使王拱臣、知制诰钱公辅都因为在与王安石讨论新法时意见不合,王拱臣离开开封,判应天府,钱公辅出知江宁府。
六月,御史中丞吕诲弹劾王安石,皇帝将他的奏章发还给他,吕诲于是要求离开这里,他出知郑州。
八月,知谏院范纯仁说,王安石改变祖宗法度,搜刮民间财富,老百姓心里很不踏实。皇帝不听他这一套。范纯仁要求离开,出知河中府。不久又转任成都转运使,因为新法施行起来不方便,他就告诫州县不要马上施行新法,王安石对他的阻挠感到非常愤怒,就把他贬到知和州。
同月,侍御史刘述、刘琦、钱连续上表章弹劾王安石,结果,贬刘述知江州,刘琦监处州盐酒务,钱监衢州盐税。
同月,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因为和吕惠卿讨论新法,意见不合,贬为河南推官。
十月,同平章事富弼自称有病,要求引退,出判亳州。
熙宁三年(1070年)正月,判尚书省张方平极言新法的危害,要求离开京城,出判应天府。
二月,河北安抚使韩琦因为给青苗法提了很多意见,不被接受,上疏请求辞去安抚使的职务,只领大名府路,皇上同意了。
(考异十四)
史书上记载,王安石大肆诋毁韩琦和富弼,说富弼貌似恭敬,实际上很高傲;又说他把依附韩琦视为欧阳修的错误,还说他的儿子曾说,如果将韩琦、富弼斩首于市,新法就可以施行了,等等。种种诬陷诽谤之词不一而足。假使王安石果然说过这样的话,就是说他丧心病狂也不过分。但是,我们看《临川先生文集》,恰恰与此相反。书中有《赐允富弼辞免左仆射诏》,其中讲道:“您辅佐我的祖父,在当时功劳卓著,鞠躬尽瘁,始终如一,忠心耿耿地为国家着想,大义可以长存。如果国家有了疑难,还是要求助于你。”还有《赐允韩琦乞州诏》也说:“您以公师之官的身份将相的地位统管四路,守卫一方,在您身上,寄托着十分重大的责任,群臣没有能够和您相比的,虽然您身患疾病,但希望早日痊愈。您频频发来奏章,以病相告,朝中尊贵的大臣元老对您都有特殊的感情,无论从恩情上说,还是从礼义上说,都是很重视您的,怎么敢对您薄情呢?只好违背您的意愿,姑且这样安排吧。”又有《贺韩魏公启》,其中写道:“(前略)尊敬的韩魏公,您秉承天地间的正气,就像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卜知吉凶的大龟。忠诚不渝的节操为当时所推重,德行和声望也是我们的表率。您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令,掌管着中枢机构的大权,对您的毁誉几乎多得数不胜数,而国运的顺利与艰险却常在您的一念之间。所以,天下的百姓都把您是否被重用视为国家安危的征兆。(中略)像您这样,进退都想到国家的大义,出去还是留下则选择适当的时机,从您的所作所为来看,真是太完美了。我一直受到您的庇护和信赖,实在想得到您的帮助和支持。我现在身为近臣,想要尽一点儿为皇上竭力谋划的义务,又赶上当世这个大好的时机,更怀有对于‘下比’的嫌恶,虽然我任用的人没有来自显贵门第的,却并不敢忘记您旧日的德行。(后略)”由此看来,王安石对韩琦、富弼二人实在是非常真诚地向往与他们合作的,而韩琦、富弼与王安石虽然对新法的看法不同,但他们的私交却始终没有改变。他们屡次请求休息,的确是因为年老生病,未必是新法的缘故。而史书上的传闻说王安石诋毁韩琦、富弼,一定是诬陷,这是毫无疑义的。
熙宁三年(1070年)二月,任命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他没有接受。
三月,知审官院孙觉因为议论青苗法被贬出京城,知广德军。
四月,御史中丞吕公著因为议论青苗法,被贬出京城,知颍州。
同月,参知政事赵抃恳求辞去职位,被贬出京城,知杭州。
同月,监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上疏弹劾王安石有罪,没有上报,他们三人也没有被罢官。
同月,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张戬,右正言李常,御史王子韶,都上交奏章,指出新法的问题,各自请求辞职。程颢被贬为京西路提刑,张戬知公安县,王子韶知上元县,李常做了滑州通判。
七月,枢密使吕公弼弹劾王安石,被贬出知太原府。
九月,翰林学士司马光屡次要求辞职,留也留不住,贬为知永兴军。
十月,翰林学士范镇弹劾王安石,在户部侍郎位置上辞去官职。
熙宁四年(1071年)三月,皇帝下诏检查那些执行新法不能尽职负责的人,最初是知山阴县的陈舜俞不发放青苗钱,知长葛县的乐京、知湖阳县的刘蒙不施行募役法,都罢了他们的官。因为有了这个诏书,知陈留县的姜潜来此做官刚几个月,青苗法的诏令就下来了,姜潜把这个诏令贴在县衙门口,三天没有人来,又把它揭了下来,交给小吏,说:“老百姓不愿意呀。”他很快就称病辞官回家了。
四月,监官告院苏轼上疏谈论新法的问题,皇上不接受他的意见,他请求外任,贬他为杭州通判。
五月,知开封府韩维因为谈论保甲法不合理,极力请求外任,留也留不住,贬为知襄州。
六月,知蔡州的欧阳修因为年老有病,请求辞官回家。
(考异十五)
据《纲目》记载欧阳修因为固守自己的风骨节操,接连被人诬蔑,六十岁就请求辞去职位。到了他做青州太守的时候,上疏请求停止发放青苗钱,皇帝想再召他回来执政,王安石极力诋毁他,于是把他迁徙到蔡州。到这里他请求辞职的心情更加迫切,冯京请求留下他,王安石说:“欧阳修依附于韩琦,把韩琦当作社稷之臣,像这样的人,在一郡就会把一个郡的事情搞坏,在朝廷就会把朝廷的事情搞坏,留下来有什么用呢?”于是,就让他以太子少师的身份退休回家了。蔡上翔辩解说:“自从宋朝的天圣、明道(均为宋仁宗年号,分别为1023—1032、1032—1033)年间以来,欧阳修以文章、风节一直被天下人寄托着厚望。”庆历四年(1044年),曾巩的《上欧公书》写道:“王安石虽然已经通过科举取得了功名,但是他知道自重,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认为只有欧阳修这样的人才可以了解他。”这一年王安石二十四岁。至和二年(1055年),欧阳修第一次见到王安石,从此以后,在他们的书信以及各种奏章当中都能见到互相爱慕、交口称赞的内容,他们的关系好得无与伦比。这在欧阳修的全集中都可以见到。熙宁三年(1070年),欧阳修批评青苗法对国家有很大危害,而且还擅自停止青苗钱的发放。这些也只是讨论国家大事,希望对国家和百姓都更有好处罢了,哪里就曾斥责王安石是奸邪之人,恶狠狠地好像面对仇人,就像吕诲等人那种过分的言辞呢?社会上流传王安石做了宰相,曾大肆诋毁欧阳修。考察欧阳修擅自停止发放青苗钱是在熙宁三年(1070年)夏天,到了十二月,王安石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二年的春天,欧阳修写了《贺王相公拜相启》,其中写道:“你在整个翰林都很超群出众,被整个朝廷寄托了厚重的希望;晚年执掌了朝政,得到皇帝对你的特殊礼遇。”像欧阳修这样刚直的人,如果在王安石做参知政事时二人之间真的发生过不愉快的事,那么在王安石做了宰相之后,却又献上这样阿谀奉承的文字,这难道是欧阳修能够做得到的吗?过了一年,欧阳修去世了,王安石作了《祭欧阳文忠公文》,对于欧阳修的为人与为文、他在朝廷上的大节、他所遭遇的坎坷困顿,以及他们之间平生如知己一样的感情、死后临风遥想和怅望的心情都显露出来。就凭王安石在皇上那里得到的宠信,推行新法又如此坚决,对于欧阳修,有什么必要忌恨他,而且非要把他排挤走呢?再说,人家活着的时候诋毁人家是天下最大的恶人,人家死后又赞美他是整个天下不可多得的人,这难道也是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吗?欧阳修在治平三年(1066年)因为“濮议”遭到吕诲、彭思永的攻击。第二年,又因为流言蜚语受到彭思永、蒋之奇的诋毁。由此他坚决要求离开京城,到外地做官,于是知亳州、知青州、知蔡州,一直到他去世。在熙宁元年到熙宁四年(1068—1071)之间,他不曾有一天在朝廷做官,每年都告病请求辞职,尤其是在王安石没有执政以前,这与王安石有什么关系呢?“在一国则乱一国”这样的话出自杨立中的《神宗日录辨》,这种诬蔑之词是很容易辨别的,后来的人根据这样的话认为王安石做得不对,但他们二位的全集都放在那里却都不翻开来看一看,这是为什么呢?今天我们来看蔡上翔的文字,辩驳得非常清楚,不用我们再增加一些赞美了。欧阳修的辞职不是因为王安石,在这里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驳斥王安石排斥忠良的诬蔑之词。欧阳修是这样,那么,各种杂史笔记中所记载的王安石诋毁他人的言论又怎么能全信呢?王安石的《祭欧阳文忠公文》实在是在中国可以数得上的文章之一,我已将它放在“王安石的学术成就”一章,大家可以参考、欣赏。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谈论免役法的害处,贬杨绘为知郑州,贬刘挚为监衡州盐仓。
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判汝州富弼上疏,他说,新法是他不明白的,不能用来治理州郡,愿意回到洛阳养病,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授予他司空武宁节度使,辞职回家。
熙宁六年(1073年)四月,枢密使文彦博请求辞官,授予他司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
熙宁七年(1074年)二月,监安上门郑侠进献《流民图》,说天下大旱是新法造成的,不久就因为擅自派发“马递”传送文书被交付御史审问治罪。八年(1075)正月,他被放逐到了英州。
综上所述都是当时阻挠新政的大概情形。德高望重的元老们在朝堂之上作梗,盛气凌人的谏官们在下面哄然而起,而王安石孑然一身,挺立在他们中间,整个天下的艰难危险,没有超过此时的了!王安石在熙宁三年(1070年)写有《谢手诏慰抚札子》,其中写道:“我观察老天给了皇上聪明睿智,要实现尧舜那样的理想,确实是有希望的,所以才没有考虑自己的能力和时机是不是合适,就大胆地用我这个不很强壮的身体承担起天下的怨恨和诽谤,不过是想帮助皇上实现您的志向。自从我参与政事以来,已经有一年了,也没有什么作为,但他们内外勾结,联合起来,在一边非议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下专门欺骗百姓,对上企图蒙蔽皇上,流俗像波涛一样鼓荡起来,汹涌澎湃,以至于到了这种程度。皇上又好像不能不被他们迷惑,恐怕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最终不能完成这项使命。”他的危难痛苦之情令百世之后的读者仍然感到十分哀伤。
如果不是像王安石这样坚忍不拔的人,他能成就什么事呢?后世那些批评王安石的人就不必说了,即使是赞赏王安石的人也不免因为他任用了小人而为他感到惋惜。王安石所任用的那些人,果然都是小人吗?我将在后面的章节中论述,但是,当时阻挠新政的那些人难道不是世人所说的君子吗?像程颢、苏辙,都是王安石最初提拔起来帮助做事的官吏。其余像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弼等元老,他们和王安石共事,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王安石从始至终何曾想到要排挤他们?但他们动辄就以去留相威胁,以此来争论新法是否可行,王安石能因为要安慰挽留这些同僚和朋友就扭曲自己的信仰,改变自己的志向吗?或者,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得罪这些同僚和朋友吗?二者不得不选择其中之一,真的是很难的,所以王安石在熙宁三年(1070年)曾经上疏请求罢免他的职务,也就是因为他觉得既然志向不能够实现,那么还不如退隐山林守住自己的身体呢。但神宗对他的信任越来越深厚,对他的任用也越来越专一,有这样的皇上,他又怎能忍心辜负皇上的期望呢?只有鞠躬尽瘁,使得改革的大业能够最终完成。那些所谓的贤人既然对王安石的新法不肯苟同,并且发誓不与他同在一个朝廷为官,也就只有听从他们的意愿离开这里了。我们生在今天,如果设身处地地为王安石想一想,有可以两全的办法吗?
王安石当时所立的各项新法没有不好的,他要革除的弊端也是那些贤人们曾经皱着眉头提出来的,后来所取得的成绩也许不像最初预想的那样,但也是因为推行新法的人不是很适当而已,如果这些贤人能和王安石和衷共济,时常能互相弥补并防止过分的行为,那么怎么见得成绩不会更加显著呢?但事实上,他们却不问是非对错,凡是新法,一定拼了性命来攻击,明明知道这种攻击是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的,却一定要上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请求辞去职位,使自己出名,甚至有些地方官竟然要求州县不要执行朝廷的命令,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士子庶民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于是那些从新法中得不到好处的人都依附到他们周围。他们鼓动起来,影响到四面八方,使得老百姓无所适从,就好像一只手画圆,十只手画方,虽然有很好的法令,但是得不到很好的推行,这是必然的。
然而,新法的好处不能补偿它的弊端,是谁的过错呢?逼迫王安石不得不用小人,又是谁的过错呢?尽管如此,王安石对待那些攻击自己的人可以说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对于各位要求居住到京城之外的元老,仍然经过了再三挽留,不同意,坚持要走的,也只好让他们走。对于其他的官员,也不过降职或外放补缺,不曾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被罢免官职,治罪的就更不用说了。其间只有郑侠一个人被放逐到边远的地区,但那是王安石罢相回到江宁以后的事了。想看看子产、商鞅是怎么对待贵族的吗?想看看张居正是怎么对待那些言官的吗?想看看孔子是怎么杀少正卯的吗?
我的朋友——南海潘博曾经谈到王安石,他说:“可惜王安石纯用儒家的那一套,缺乏法家的精神。”这是非常中肯的说法。世上那些议论王安石的人都说他实行法家那一套,用严刑峻法来约束百官,为什么他们的说法和当时的情形完全相反呢?王安石是以礼来对待那些士大夫的,虽然他的新法由于这些人的反对没有完全施行,但以大臣的风度,他足以成为千古以来的模范。而元祐(宋哲宗年号,1086—1094)年间诸位贤人对待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年间的大臣做得怎么样呢?我写到这里不禁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章衮的《〈王临川文集〉序》说:
(前略)熙宁(宋神宗年号,1068—1077)的新政,君主用尧、舜对待百姓的心意,在上面坚持自己的主张;臣子像对待尧、舜那样对待自己的君主,在下面努力拥护他的主张。根本的一条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各位大臣如果能推究他们本来的用心,再议论他们的新法,发扬它的优点,补救它的过失,在推广的过程中探究它尚未显露出来的意义,通过互相弥补来矫正那种非要争个高低的情绪,务求同心同德,广求天下贤才来推行新法,对于宋朝来说,不见得没有好处啊。但竟然是一个法令刚颁布,诽谤就跟着来了,今天哄然而攻击的是王安石,明天哗然而议论的就是新法。言官借此邀买敢说话的名声,公卿借此博得体恤民情的赞誉,远方的小官吏随声附和,把自己托付给朝廷之中的某一党,而议论政事的朝堂几乎变成了相互憎恨仇视的地方。
况且,当时的情况是,下面没有不法之徒要借变法的由头来造反,外面也没有夏辽的使节借变法提出过分的要求,倒是这些在朝廷做官的大人先生先开始互相攻击和诬陷,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像一群怀有必胜之心的狂人似的,牢固得谁也打不破。祖宗之法大概都认为是好的,果然都是好的吗?新创的法令大概都被诋毁为坏的,果然都是坏的吗?又如在他们的议论中,还有出于一人之口而前后自相矛盾的,如苏辙曾经说过官府自办借贷的便利,但他却极力诋毁青苗法,认为它不是一个好办法;司马光在宋英宗的时候曾经说过,农民在租税之外不应该有别的负担了,衙门里的这些事也不用募民来做,但是他却极力诋毁募役法;苏东坡曾经说过,不夺取灵武,就无法打通西域,西域不通,契丹的强大就很难阻止,但他却极力诋毁熙河之役,认为不应该打;苏东坡还说募役法有问题,不能施行,过些天又力争要让募役法不被废止,都是这种情况。还有一些类似的事,从来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人说不对,王安石做了,别人就认为是错的。比如河北的弓箭社,其实它是与保甲法相表里的,苏东坡曾经请求增修社约,并且很关照他们,却单单仇恨保甲法,都是这种情况。
(中略)像这种情况,既不是关于是非的定论,也不是详尽分析利弊得失之后得到的宏大计划,所以王安石把这些一概都看作是流俗,因而主张更加坚决,法令施行得也更加有力,一时间的议论也就是这样了。而那些负责记载历史的官员,还有后世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又都务求巧妙地诋毁他,有的使文字和意义分离,有的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然而当时攻击新法的人并非真的攻击新法,而是攻击王安石而牵连到他的法。
(中略)子产、商鞅这几个人都是诸侯的贵臣,他们都凭借自己的计划周密,果敢坚忍,在他们的国家内施展才华。而王安石凭借任何时代都不经常出现的奇异才能,又赶上了天下一统的好日子,君臣之间也很默契,就像鱼水之间的情形一样,但他却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显得很孤独,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时势不同了,很多人都嫉妒他。国内有很多变故,四面边境都有窥伺的敌人,他就像河流中的一条小船,不知道会漂向哪里,只有他的才智是众人必定向往的,这就是管仲他们获得成功的原因。
宋朝的统治本来就有些宽厚温和,真宗、仁宗以后,这种风气更加强盛。士大夫们竟然把含糊当作宽厚,把因循守旧当作老成,又有人喜欢高谈阔论,不肯删除繁杂、解决疑难来成就功名。而那些小人们则悠闲得如同一年到头养在厩里的马,一旦养马的人要为它们整理和擦拭,它们却会跳起来,用蹄子踢,用牙齿咬。这就像有人想要立刻改变以前的做法而施行新法,他们的惊骇和诽谤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了。王安石为什么不为舆论所理解呢?这是原因之一吧。
贾谊年轻又有才华,他不是皇帝亲近的大臣,却慷慨激昂地想要为国家改制立法,当时的周勃、灌婴等人虽然也想害他,但并没有像人们攻击王安石那样厉害。这是因为贾谊一直没有得到执政的机会,汉文帝也只是像对待众人一样对待他。王安石的人气和声誉倾倒当世,无人能比,已经被许多人忌妒,再加上南方人忽然发迹,他们父子兄弟相继来到皇帝近旁,神宗又动不动就把他当作圣人,并把他当作主心骨,等到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又悍然将天下的怨恨全部自己承担下来,极力与他们对抗而无所顾忌。王安石为什么不为舆论所理解呢?这也是原因之一。(后略)
章衮的这番议论说到王安石被人非议的原因,可以说是洞见了其中的关键问题。他说到因为南方人突然发迹,嫉妒的人很多,尤其说到了点子上。
啊!凭王安石洁白的品质、远大的胸怀,就像凤凰翱翔在万里云天,哪里就意识到有宛雏腐鼠在他的下面呢?而他的失败竟然也是在这个地方。
庄子说:“中原的人对礼义搞得很明白,却不了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又说:“人心的险恶超过了山川,了解它比了解天的意愿还难。”王安石就是不了解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让他遇到这些世上的小人,他会失败;让他遇到这些世上的君子,他也会失败。要说王安石的缺点,没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了。尽管如此,假如他真的很了解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并且跟着大家一起随波逐流,众人想找出他的错误,却拿不住他的把柄,不仅可以侥幸得到别人一时的曲意逢迎,而且还将有好名声流传于后世,又怎么肯为了国家而牺牲自己的安乐与名誉,被众人诽谤而不后悔呢?
啊,我中国数千年来的士人君子,其中很了解别人心思的人太多了,而糊涂的又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