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智已经成熟,做人处世愈发温和老辣。广泛的人脉关系,保证了三鑫公司财源滚滚。他渴望能有个机会,在新的战场证明他的价值。 “五卅惨案”爆发 1925年,杜月笙38岁。 他的心智已经成熟,做人处世愈发温和老辣。广泛的人脉关系,保证了三鑫公司财源滚滚。他渴望能有个机会,在新的战场证明他的价值。 就在这一年,由日本人开办在上海的一家棉纱厂,工人举行罢工。日本人大为恼火,强迫工人复工。工人拒不听从,终于演变成激烈的劳资冲突。日本人竟向手无寸铁的工人开枪,当场打死工人顾正红,打伤8人。 事情闹大了,日本人吓得半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派浪人进入各家报社,严令禁止刊登棉纱厂惨案。 报社被吓到,再也不敢报道相关新闻。 消息被封锁,罢工工人得不到社会援助,没多久就陷入生活困境,只好请求上海总商会出面调停。可是,总商会也害怕日本人,只能装聋作哑,一味拖延。 走投无路的罢工工人又去找上海学生联合会。学生们热血方刚、气壮胆大,不怕日本人,就举行募捐演讲,为罢工工人筹措生活费用。日本人再次背后使坏,让巡捕出动,抓走两名演讲学生。 次日,又有4名学生前去参加顾正红的追悼会,途中被捕房抓走。 这样,已经有6名学生被抓,“工运”随时会演变成“学运”。于是,学校的老师和校长匆忙赶赴捕房,保释学生,但捕房不允许保释。 为什么不允许?学生不过是登台演讲,给没有生活收入的罢工工人筹点生活费,又或者是走在去追悼会的路上就被抓了,这些孩子根本没犯罪,凭什么不允许保释?动机不详,原因不明,但明显有其他势力暗中介入,目的是进一步扩大事态。 听到这个消息,上海的学界顿时就炸开了。 革命党人马超俊适时出现,联络社会各界,准备发起大规模的游行抗议。 马超俊,字星樵,广东台山人。据他本人回忆:1904年,他赴横滨求学,遇到了正在留学生中发展党人的孙文先生。 他听孙文宣讲革命道理,就问他:“孙先生,革命什么时候成功?” 孙文回答:“很快,只需要100年。” 马超俊问:“100年还快?那要牺牲多少人?” 孙文先生说:“要牺牲2亿人。” “要牺牲这么多人?”马超俊惊呆了,但又感觉投身这么一场漫长而浩大的民族拯救运动很有意义,于是成了孙文手下最擅“工运”的大将。他曾参加过镇南关起义、黄花岗起义、武昌首义。这一年,马超俊正在上海秘密活动,联络大学生和工人创立“孙文主义学会”。听说顾正红事件后,他立即站出来,要成立“民众大会”,挫败日本人的气焰。 马超俊是“工运”高手,成立了一个民众大会筹备局,让这个机构展开运作。 民众大会筹备局就派人联络杜月笙:“杜先生,日本人太猖狂了,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这么欺负咱中国人,你要出来说句话格。” 杜月笙回答道:“我一定尽力。” 此言一出,他身边的人顿时就炸开了锅,吵吵闹闹,反对他介入此事。 英国人横插一杠子 带头反对杜月笙介入工运的,是张啸林。 他说:“杜月笙,你脑壳进水了吗?你以为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工运’吗?哼,都知道在这后面,有反租界势力隐伏,想把上海搞乱。我问你,上海乱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没听人家朝廷说……不对,是英国人说,稳定,稳定。杜月笙你老大年纪,又是经商之人,非要搅和这事,你说你是不是烧昏头了?” 杜月笙说:“老张,你又来那套了。被杀的是咱们中国人啊,你就忍心坐视不管?” 张啸林冷笑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不信你走着瞧。” 果如张啸林所言,就在杜月笙不顾身边朋友反对,公开表态介入此事的几天后,具体时间是1925年5月30日,马超俊建立的机构迅速将事件推向另一个局面。 5月30日,上海学联发动学生、工人与商民,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宣传队,在各繁华地带进行宣讲,揭露日本人枪杀中国工人的罪恶。公共租界的巡捕闻风而至,当场抓走300多人。 随后,1万多名群众围聚捕房,要求释放无罪者。双方僵持之时,英国捕探爱霍逊突然向群众开了一枪。现场的印度巡捕听到枪声,也向群众开枪。虽然在场的中国巡捕不忍心枪击国人,向天开枪,但仍有13名群众被打死,20多人受伤,被巡捕顺势抓捕的有50多人。 这就是惊天动地,至今仍然被书写在中学历史课本中的“五卅惨案”。 “五卅惨案”是一起劳资冲突引发的事件,但日本人太嚣张,公然枪杀中国人。即便如此,那也是日本人一家的罪责。可谁也未曾料到,英国人好死不死,搅和进来,把事情全揽了过去。 巡捕房全部出动,拦截通过公共租界赴九亩地开会的群众。英国海军陆战队登陆,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6月1日,南京路上有人阻止电车行驶。英国人开枪,当场打死4人,伤10余名,被捕者无以数计。 上海人彻底震惊:这里面有你们英国人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拼了老命地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还和日本人比着杀中国人,真是太可恶了。 马超俊开始酝酿大罢工,英国人宣布公共租界戒严,陆战队与各路商团开入,架起机关枪和大炮,随时准备炮击聚集人群。 那一天,上海滩的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无数人惊恐不安,杜月笙则目眦欲裂,破口大骂:“外国小赤佬,你们不是人!” 张啸林喝道:“杜月笙,你到底想干什么?起初只是一个顾正红被杀,一起普通的法律事件而已。告诉你们不要闹,不要闹,要相信英国人。可你们不依不饶,闹个没完。结果是现在几十人被杀,数百人被抓,你满意了?你想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吗?” 杜月笙不理张啸林,转向管家万墨林:“替我换下衣服,我要去环龙路44号,商讨此事。” 怒不可遏的张啸林拦在杜月笙面前,阻止道:“你可不可以不去?” 杜月笙道:“不可以!” 张啸林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把租界搞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杜月笙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中国人的权利是争取来的,不能等着英国人恩赐。” 张啸林怒急攻心道:“鸡啄虫,狗吃屎,各人有各人的营生。你是个商人,该干的事是去赚钱。如果你要支持谁,掏钱资助他们就是了,这才是你杜月笙的活儿。你照镜子去瞧瞧自己的嘴脸,一副蠢样。我告诉你杜月笙,你现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你就等着后悔吧。” 杜月笙回答了一句:“我们住在租界,但我们是中国人。” 说完,杜月笙开门而去。 张啸林追到门边,大声叱道:“你如果闹到无法收场,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张啸林回过头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对呆立在一边的万墨林说:“你看你家杜先生,眼瞅着40的人了,就跟个傻小囝一样蠢。” 万墨林道:“我哪里晓得咯?反正杜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上海工商学会组成统一大联盟,宣布全上海大罢工。 一呼百应,不过两天工夫,上海沦为一座死城。人不能走,车不能行,所有商铺统统落闩关门,所有商店工厂全部停工。 英国人乐了:“哈哈,罢工好,你以为罢工我就怕了你?我倒要看看你们上海人罢了工没收入,没吃没喝,没电没水,怎么玩下去。” 上海人真的撑不下去,罢工没半日,相当数量的工人家里就已经揭不开锅了。这个社会说到底,底层人士居多,一旦罢工,这些人立即就会陷入困境。这种情况,正是杜月笙大显身手的时候。 杜月笙站出来,四处奔走,联络各方财界势力,举办盛大规模的募捐义演,当然他自己捐的钱最多,总计筹到了100多万元。工人们有钱在手,于是继续愉快地罢工下去。 北京政府向领事团提出严重交涉,双方派人到上海进行调查,结果发现整个事件本来跟英国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公共租界纯粹是自作多情,替日本人出面顶雷。调查后的处理结果,是宣布把上海公共租界警监和督察埃佛逊撤职查办,对工部局总董费信惇加以申斥。 坦白说,这个结果极其偏袒英国人,他们杀死数十条中国人的人命,竟然提也未提。 可出人意料的是,对于如此偏袒英国人的条件,上海公共租界的答复竟然是:滚,老子不鸟你! 傲慢的英国佬竟然拒绝如此偏袒的条件,那就没办法了,工人们只能继续罢工,跟他们僵持下去。 双方对峙到1925年8月12日,英国公共租界才象征性地作出妥协让步,顾正红案由日本工厂赔偿死者顾正红伤亡费用1万元,补助停工工人10万元,其他事项由北京政府与领事团继续交涉。 公共租界的蠢行导致中国人对英国人极为反感,使得英国人在中国的百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此后,从上海、广州、香港到中国沿海各口岸,再也见不到英国轮船的踪迹,中英贸易链彻底断裂。究其原因,一切不过是缘于英国人为狡诈的日本人埋单。 香港也受到牵连,顾正红案引发了国人对英国的强烈敌意,香港贸易停滞,陷入困境的港督不得不向英国政府紧急借贷300万英镑。 这一年,英国商务大臣卜赖脱写了篇报告,称: 就目前上海方面与中国其他商业中心之情况而言,总罢工实已瘫痪对外贸易及大部分产业。目前抵制运动亦在实施,以其全面对付英国,部分对付日本。此外,过去中国在条约中给予英国的商业特权,如今且已提出必须撤销的要求。因此,本人对今日中国的经济局势与贸易前景,实难避免发出极悲观之论调。 总结这起政治事件,无外乎英国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不甘寂寞替日本人背书,搞到最后,激起天怒人怨,葬送了英国政府在中国百余年的经营,英国人只能气到吐血。 没有文化,所以羡慕文化 杜月笙在工人运动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引发了潜在政治势力、国共两党的高度关注。 于是,一名共产党秘密特工“从天而降”,靠近杜月笙,对他密切关注。 说起这位共产党秘密特工,委实让人感慨万千、欲哭无泪。 晚清时,袁世凯废科举,改考现代经济学科。当时竞争激烈,多名考生尚未进入考场就被其他考生以匿名信诬告为乱党被拿下。这样一来,最后进入考场的考生人数,不足报名的1/3。 考分公布,第一名叫梁士诒,第二名叫杨度。众考生见之大怒,纷纷上书,指梁士诒的名字有政治问题,“梁”是保皇党梁启超的姓,“诒”又与保皇党康有为的原名(祖诒)相同,梁头康尾,其心可诛。 于是,梁士诒出局。然后,考生们掉转枪口,准备干掉第二名的杨度。幸亏杨度机警,见形势不妙,立即逃往东洋留学。 到了日本后,杨度出任中国留学生总干事,管理着1万多名清国留学生。岂料孙文先生赶赴日本,成立了同盟会,只是对政治感兴趣的留学生人数太少,只有300余人加入。于是,孙文先生将才学过人的杨度锁定为目标人选,准备将其拿下。 孙文先生来找杨度,劝说杨度参加革命党。但杨度却认为,中国应该走立宪之路。两人争论了两天两夜,杨度越争越精神,孙文先生无功而返。 此后,日本文部省出台管束中国留学生文件,留学生大为不满,闹了起来。杨度赶来劝说,一到场就被“鉴湖女侠”秋瑾抓住,一顿暴打。其余党人一哄而上,对杨度拳打脚踢,勒令他迷途知返,立即加入革命党——革命党之所以要拿下他,就是因为杨度是学生会总干事,在留学生中有影响力,如果他革命了,同盟会成员就会大为扩充。 杨度被打惨了,逃到日本的一家温泉旅馆躲了起来。岂料他足不出户,引发了日本警察的高度疑心,认为他是个不法分子,把他抓进警察局审问。此次事件的最终后果,以义士陈天华蹈海而告终,从此杨度被党人视为异路。 此后革命党坐大,杨度销声匿迹。到了民国年间,他突然出来,成为袁世凯称帝的智囊班子成员。袁氏称帝失败后,因为杨度名气极大,许多人替他说情,最终他未被追究。 帝制走向穷途末路,回天无力,杨度就此丧失了用武之地。在许多人的感觉中,杨度已经彻底边缘化了。 谁也未曾料到,杨度竟然神奇地来了一个大转身,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受组织委派,偕名流章士钊前来拜访杜月笙。杜月笙可不管什么保皇派、革命党,只知道杨度名气极大,远非自己这类江湖人物所能接近。如今杨度屈节来访,让他喜出望外,从此每月支付杨度生活费用500元,希望以此招贤纳士的手段,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杨度的出现,是一个标志性的信号,标志着杜月笙已经涉足报界与文化领域。当然,他不懂得这些,但他有钱就可以任性了。 同道中人,惺惺相惜 杜月笙只上过1年私塾,因家庭穷困而辍学,所以他识字不多,引为终生憾事。加上他出自黑道,内心有着一种洗白自己的天然冲动,所以对文人表现得恭敬有加。如果有记者、报人愿意被他延揽,杜月笙是不惜血本的。 他支付给报界的门人弟子津贴数目极大,这笔钱如果存起来,1年下来能够购置一辆当时的小轿车。 杜月笙最得意的延揽人才之事,大概是成功拿下了章太炎。 章太炎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有名的狂士,早年赴日本,日本警察让他填写个人信息表,表格上有姓名、职业与年龄等项,章太炎先生填的是: 姓名:圣人。 职业:私生子。 年龄:万寿无疆。 …… 连填张表格都这样,是因为章先生学究天人,造化通神,“一代国学大师”的称号丝毫不是开玩笑开出来的。 章太炎先生的逸事不计其数。他在东京时,与孙文联手搞革命,因为账目问题大闹同盟会,孙文先生惧而避之。等到民国建立后,因为袁世凯有心称帝,章先生大闹中南海,袁世凯将其软禁。章老先生怒而绝食,彻底吓坏了袁世凯,生怕章先生饿出个好歹,让他背负上饿惨“国学大师”的恶名。袁世凯出动各路说客,游说章先生,央求章先生好歹吃口饭,都没有效果。最后万般无奈,使了激将法,派人对章先生说:“章太炎,你绝食就上老袁的当了,袁世凯正盼着你饿死呢,你活活饿死自己,等于替他袁世凯扫除了心腹之患。”章先生一想,对啊,我不能饿死自己,得吃饱喝足,继续修理袁世凯。于是他捧起肘子,大啃特啃。 章太炎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谁也不放在眼里,视大总统袁世凯蔑如也。试问区区杜月笙,又凭什么让章老先生拿正眼看他一下? 杜月笙与章太炎相距甚远,杜月笙未必有信心获得章太炎的尊重。但凡事都有例外——章太炎竟然亲自给杜月笙写了封信,请求杜先生帮他一点小忙。 原来,章太炎老夫子是国学大师,不食人间烟火,但他的家人亲戚却都是凡夫俗子。他有个侄子居住在法租界内,与人发生了房屋纠纷。纵是章太炎不把孙文放在眼里,不把袁世凯放在眼里,可这弹丸之地的法租界偏偏不把他这位国学大师放在眼里。 章太炎解决不了侄子的问题,只能求助于法租界中最有势力的杜月笙。杜月笙抓住这个机会,迅速解决问题,这就让谁也不服的章老夫子欠了他一笔人情债。 于是,章太炎途经上海时前来拜访杜月笙。据杜月笙的门徒称:章老先生与杜先生一见如故,相互引为知己。 两人是否真的一见如故不得而知,但杜月笙不无惊讶地发现,名满天下的国学大师竟然饱受经济拮据的痛苦困扰。于是,杜月笙在告退时,在自己喝过的茶杯下面悄然押了张2000银圆的庄票。 章太炎坦然收下了这笔钱。 接下来,杜月笙每月都要派人送笔款子到章太炎家。这些钱,章太炎也统统收下了。 章太炎收下杜月笙的钱,似乎意味着对杜月笙人品的肯定——实际上,杜月笙并不知道,“国学大师”章太炎早年也是跟他同道之人。昔者各地志士联络革命,章太炎就是起自浙江的光复会首领。他手下的人,说出来能吓死杜月笙。 光复会中人,有晚清舍身炸出洋五大臣的吴越,有行刺浙江巡抚恩铭的志士徐锡林,有最为出名的“鉴湖女侠”秋瑾。 光复会中的精英如吴越、徐锡林、秋瑾等死难后,在广州起事的黄花岗起义中,光复会几乎全部拼光。余下来的零星成员,在上海光复后,与同盟会的矛盾越来越深。光复会首领陶成章躲到了医院里,被年轻的蒋介石追到医院枪杀。 至此,光复会不闻于江湖,同盟会独擎革命战旗。而光复会的两名主要首脑人物蔡元培和章太炎从此淡出政治,潜心于教育推广与国学研究。 正因为章老夫子有如此雄厚的背景,所以他才不把袁世凯放在眼里。相反,章老夫子对出身底层、热心扶危救困的同道之人杜月笙,却有着一种精神上的认同与感应。 这就是章太炎收下杜月笙的钱的真正原因。这钱不过是道上小辈对老前辈的孝敬,章太炎拿得起。 杜月笙不知道这件事的背后还有着极深刻复杂的江湖背景,他把章老夫子对他的认可理解为文化界对自己的认同,于是雄心勃勃地杀入文化圈玩了起来。 宽宏大量,不跟文人计较 挟杨度、章太炎两位国宝级大师对自己的认可,杜月笙向报业同仁抛出了橄榄枝:只要拜杜月笙为师的记者,就可以在他这里拿到一笔巨款。 杜月笙这种出手可以说是下了血本,所以当时的报业,很少有对杜月笙说三道四的。一旦有哪个记者想爆杜月笙的料,就会有同事凑过来苦口婆心地劝阻他。 因此,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爆杜月笙料的报道还没刊登出来,就死在了编辑手上。 之所以说这是一般情况,是因为当时存在特殊情况:有家媒体就是不买杜月笙的账。 这家媒体,就是《生活》杂志。 《生活》系由邹韬奋主笔。邹韬奋是那个时代的大师级人物,文章鲜辣狠绝。曾有一段时间,《生活》集中火力公然向“封建余孽白相人头脑”开炮,每一期都有几篇严斥杜月笙的杂文,配以漫画,一时间在上海引起轰动,销量极佳。 杜月笙识的字不多,看不懂《生活》里都说了些啥。他的门人也没几个看懂的,但总会有人告诉他们。于是,这些门人就在杜月笙面前表现:《生活》居然敢挑战杜先生的虎威,要不要请他们“吃生活”? 杜月笙说:“啥子?” 门徒回答:“要不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杜月笙失笑道:“他们有兴致,就让他们骂好了,不要理会。” 杜月笙之所以不理会,主要是他不懂“封建余孽”是什么意思。此外,他担心一旦动武,会惹得杨度或章太炎不高兴。就这样,《生活》杂志骂了段时间,见杜月笙没反应,就转向另一个战场,揭露帝国主义在中国的阴谋。这一揭,租界工部局火冒三丈,立即下令抓人查封。 几名捕探正陪杜月笙玩牌,接到命令后,笑道:“杜先生,抱歉抱歉,我们要出动了。” 杜月笙问:“做啥事体去?” 捕探回答道:“封生活书店,捉邹韬奋。这帮家伙一直都在骂你,今朝要好好叫他们吃点苦头。” 杜月笙听了,摇头道:“算了吧,何必叫他们到捕房里去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后门口逃脱拉倒啦。” 这些捕探都是在杜月笙这里拿钱的,杜月笙就是他们的老板。老板的话,不敢不听。于是,这伙人来到邹韬奋的生活书店,在前门吆吆喝喝:“冲啊,抓啊,不要放走邹韬奋,抓住邹韬奋重重有赏。” 喊了两支烟的工夫,众捕探才端枪进去抓人。邹韬奋先生又不傻,他们在门外喊了那么久,岂有个不从后门逃走的道理? 此后,生活书店重新开张。但此后《生活》杂志就不再骂杜月笙了。杜月笙很得意,认为这又是自己做人一大成功,逢人就假装诧异地问:“咦?《生活》杂志怎么不骂我了呢?” 这时候你如果知趣地回答:杜先生为人如此厚道,救了他们的命,他们怎么忍心再骂?杜月笙就会兴奋得无以复加,连声大叫:万墨林,拿5只洋来,给这位明晓事理的先生擦鞋用。 擦个破皮鞋也有5只洋,杜先生果然有排场。 看人难看准,烈火炼真金 当《生活》杂志痛骂杜月笙为“封建余孽白相人首脑”时,我们立刻就能明白,上海滩上的政治环境正在发生变化,这期间酝酿着一场政治强风暴,但身处局中的杜月笙对此毫无察觉。 他依然沿着旧时代的路线“呼哧呼哧”地向前行进。他仍然视自己为帮中的老头子,广收门徒——他真正的门徒弟子只有一个赌棍江肇铭,后来收下的这些门徒与他以学生老师相称,却没有按青帮的规矩开香堂。也就是说,杜月笙与这些人只有师徒之名,而无师徒之实。 香堂都不开,杜月笙是有难言之隐的。这难言之隐,就是他在帮中的辈分太低,是最低的一辈。可那些想来拜他为老头子的,哪个不是衣冠楚楚、功成名就之辈?或军方,或政界,或商界的要人,如果他们真的按青帮规矩走一圈,拜杜月笙为老头子,此后他们出门来,街上的那些地痞、流氓、乞丐、混混,只要是在帮的,少说也要大他们几辈,试想一名军长对着自己军营的小兵,恭恭敬敬地叫声“爷叔”,得有多别扭?又或者哪个大富豪叫辆黄包车过来,仔细一瞧,原来是前辈,只能急忙躬身叫爷叔——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辈分太小,连门徒都不敢收,这事让杜月笙很恼火。可是没有办法,谁叫他起步太低,而江湖道上又特别注重辈分呢? 这份苦衷又不能明说出来,所以杜月笙的手下大肆制造舆论说杜先生是个文明人,改革了规矩,入杜先生之门,行拜师之礼,只要在香台上插3炷香,再向杜先生鞠3个躬就行了。后人不知道究竟,真以为杜月笙大刀阔斧改革青帮规矩——别忘了张镜湖张老太爷还坐着太师椅呢,他不吭声,哪里轮得到杜月笙来改革? 虽然不能收真正意义上的徒弟,但38岁的杜月笙以他那双识人的慧眼,提出一整套弟子规。 令人震惊的是,凡是违背了他这套规矩、经不起考验者,人品真的靠不住。这套规矩,又称为杜门铁律,共有8条。哪8条? 第一条:不可着底——品格不可低下。 第二条:不可捞锡箔灰——不可获取不义之财。 第三条:不可装笋头——不得有意栽赃。 第四条:不可放红老虫——不得揭人私隐,酿成灾祸。 第五条:不得放龙——不可内部攻讦,引外部干涉。 筹六条:不可小勺——不可挑拨离间,伤人感情。 第七条:不可看冷铺——不得落井下石,或见死不救。 第八条:不可拆梢——不得胁迫取财。 这8条杜门铁律,堪称字字血、行行泪,是杜月笙38年人生经验的总结。可以想象,当杜月笙把这8条怪规矩以文字的形式记述下来时,一定欣慰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发现了人世间的真理与规律。 然后,他抬起眼皮,扫视自己最欣赏的弟子,突然如遭电击,目瞪口呆。 他慧眼识人,只是眼神不好——他最欣赏的门人恰恰专挑着这8条铁律来触犯。 比如说,他千挑万选的第一个徒弟江肇铭就是人品严重可疑的。而后随着杜月笙的社会地位直线飙升,他又相中了一个叫张松涛的。 曾经一度,这位张松涛几欲与江肇铭比肩,但最终的结果让人更加大失所望,这个张松涛比江肇铭更差。 一旦看错人,就要自食其果 杜月笙收的唯一真正弟子江肇铭,嗜赌如命,好色如狂,还因此落下了病根。都病成这模样了,他还强挺着踢了“赌神”严老九的场子。 这么说来,江肇铭多少还是有一套的。但让江肇铭这么一闹,杜月笙从此心灰意冷,断了收弟子的心。 但随着他的社会地位逐步上升、年岁渐长,尤其是他对自己辨才识人的眼力越来越有信心,他精心挑选了另一个年轻人张松涛,想让张松涛成为江肇铭的师弟。 有了江肇铭的教训,杜月笙这次就小心翼翼,先仔细观察张松涛的为人。 这一观察,结果杜月笙大为震惊。他一头撞在墙上,恨不能把自己两只眼珠子抠出来。 张松涛这孩子实在太让人震惊。他在上海滩上闯荡,遇女则奸,见男必霸,堪称胆大妄为。完事后提起裤头说一句:“哓得我是哪格?杜先生你知道咯?那就是我的老师,杜先生的学生睡了你,那是你800辈子修来的福分。你要是感觉委屈,去找杜先生说理好了。” 可上海滩头,哪个敢去找杜月笙讨还公道?所以,张松涛在外边坏事干绝,却把屎盆子“咣”的一声全扣到了杜月笙脑壳上,而杜月笙竟对此一无所知。 发现事实真相后,杜月笙绝望至极。他想,我的眼光到底有没有问题格?如果有,我怎么会交了这么多的朋友,连杨度、章太炎两夫子都引我为知己?如果我的眼光没有问题,可前一个江肇铭、后一个张松涛,又如何解释? 实际上,杜月笙看人的眼光还真没问题——他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把那个最有本事的人挑出来:前者,江肇铭能够单挑“赌神”严老九的场子;后者,张松涛能够扛着杜月笙的旗号横行上海滩,这也都算是本事,只不过是干坏事的本事。 但在鉴识人品上,杜月笙的眼光很成问题。 说起杜月笙这一生,他先后被3个年轻人坑过,坑得极惨。此外,还有1个人欲坑而未坑成。最后这个人,年龄比杜月笙大许多。 如此说起来,杜月笙因为幼年独自生活的缘故,对上了年纪的老头持高度警觉,老头想坑他也坑不成。但对于年轻人,尤其是天生一脸清纯的阳光少年,杜月笙却是最容易被表面现象所麻痹,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总之,发现张松涛这厮人品极劣后,杜月笙绝望地叫他过来,说:“上海侬最好弗要蹲格,侬还是跟我到外地去吧。” 什么?当时张松涛就震惊了,心说:杜月笙,我不过是打着你的旗号干点坏事而已,你胆子生毛了敢管我?信不信我要你好看?虽然心里这样想,但并不敢说出来,张松涛的脸上淌下大滴的汗珠:“先生,先生,可是要我张松涛的性命吗?” 杜月笙问道:“哪有这么严重?” 张松涛说:“可是,杜先生,我一出黄浦滩,格末(方言,这么,那么)真叫死路一条了啊!” 杜月笙怔了一怔,心说这小家伙在外边究竟干了多少坏事,结下了多少死仇,就说道:“天底下的饭,又不是都在上海。” 张松涛泪流满面:“先生,先生……” 杜月笙说:“年纪轻轻,你怕出了上海就要饿煞人啦?” 张松涛流泪不止:“先生,先生……” 杜月笙说:“松涛,你不要这个样子,让我好为难。” 张松涛泪飞如雨:“先生,先生……” 杜月笙终于崩溃了:“我玩了一辈子,却玩不过你们。”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松涛之所以吃定了杜月笙,是因为他的人生走的是与杜月笙一般无二的路线。 杜月笙之所以崛起上海滩,是因为他打动了黄金荣的老婆林桂生。张松涛也一样,拿下了杜月笙的老婆沈月英。 沈月英足不出户,天天躺在床上吸鸦片。张松涛是如何拿下她的,这个细节不得而知。总之,沈月英这个女人的脑子严重成问题,之前,她拿一张5元的老人头给万墨林下套,现在又在杜月笙面前力挺张松涛。但日本人打过来时张松涛第一个当了汉奸,还当上了苏州警察局局长。 就是这么个汉奸苗子,被杜月笙一家捧为活宝。明明知道他坏事干尽,却仍然舍弃不得。最后,杜月笙考虑找个人来管管张松涛,就写了封推荐信,把张松涛推荐到了宁波炮台司令张伯歧处。 接下来的严重问题是,既然张松涛这类人物在杜公馆受到赏识、弃之不舍,那么,与张松涛人格完全相反的德品高洁人士在杜公馆就没得混了,比如王茂亭。 王茂亭,早期留法学生,法语翻译炉火纯青。他跟杜月笙原本不是同一类生物,王茂亭是品性高洁的美洲长颈鹿,杜月笙则是中国郊野上的大野驴。这两种物种天生犯冲,他们的关系闹僵并不意外,但他们居然还曾有过合作,这才是反常之事。 自打遭遇露兰春事件后,黄金荣心灰意冷,不问世事。杜月笙名正言顺地接收了他在法租界的全部资源,开始与法国人打交道。 这时候,杜月笙收了一个亲信智囊苏嘉善。苏嘉善是杜月笙门下第一位饱学之士,而且没有任何恶习,不抽不嫖不赌,只喜贩卖鸦片。杜月笙对他言听计从,称其为有本事、没脾气的第一等人。 苏嘉善建议,既然以后少不了和法国人打交道,杜月笙就需要一位精通法文翻译的专业人士。杜月笙觉得,随便找个翻译来就行了,但苏嘉善说,翻译和翻译并不一样,大多数翻译固然是翻译,但只是僵硬的直译,而人类的话语中,所表达的情绪占到七成,内容不过三成,普通翻译最多能把三成的内容翻译出来,无法达到信、达、雅的境界,所以他推荐了在法租界小有名气的王茂亭。 杜月笙和王茂亭见了面,听王茂亭给他介绍法国的风土人情。据王茂亭讲述,法国跟中国没什么区别,也有穷有富,有王公贵族,也有乞丐瘪三,也有爱惜羽毛、情操高洁之士,也不乏没有底线的卑鄙无耻之徒。来到中国大上海捞世界的,多是后一类人,所谓万里远游只为财,情操高洁之士在法国本土就足够混的了,根本不需要背井离乡,远走异国冒险。 杜月笙一边倾听着点头,一边露出会心的微笑。忽然,他一甩脸子,把王茂亭赶走了。 杜月笙这辈子只翻脸赶走过一个人。追随他的门徒、朋友,许多人在后来做了汉奸,杜月笙仍与他们推心置腹,唯独容不下王茂亭。 为什么?因为他们是两个天然犯冲的物种。 当然,驱逐正直的王茂亭,杜月笙不会公开做出来,他甚至还要装出痛惜挽留的样子,惺惺作态一番。 杜月笙的身边人解释说,杜先生之所以与王茂亭弄僵,起因是有些宵小之辈在杜先生面前给王茂亭上眼药,说王茂亭为人不规矩,瞒着杜先生与法国人另有交道,杜先生听后未表态。 对于王茂亭来说,杜月笙不表态,就是最明确的态度了。从此,他拒登杜公馆之门,无论杜月笙如何软语相求,都置之不理。据说杜先生对此痛心疾首,还专门检讨了自己交友的错失,并引以为戒。 其实,这都是子虚乌有。要知道,杜月笙的身边清一色的江湖黑道之人,中国话都说不顺溜,哪里听得懂法国话?就算王茂亭真的与法国人暗中交易,当着他们的面,他们都听不出来,更别说向杜月笙进谗言了。就算他们这样做了,杜月笙何其精明,如何会信?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王茂亭久在法国,别的东西没学到,只学到了民主、自由、平等。尤其是平等,法国人自打大革命以来,就滋生出人本尊严这么个东西。在法国人心目中,每个人的尊严都是一般无二的,都需要受到尊重。乞丐瘪三在人品上不管多么低劣,但人格与情操高洁之士同样的高贵。 简单地说,在王茂亭眼里,每个人都是普通人,都拥有同等高贵的人格。而那时杜月笙所生长的中国,却恰恰相反。 在当时权钱盛行的社会背景下,人格或者尊严这些东西,是微乎其微的。中国人一认权,二认钱,三认势,有权有钱有势者,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会受到热烈欢迎。无钱无权无势者,难以受到正常的尊重。如杜月笙从幼年到少年,混迹于高桥镇这片土地,从未有一天感受过别人对他的真正尊重,只有戏弄与侮辱。 正是这种无视人的尊严与人格的环境,才促成了杜月笙不惜贩运烟土,只为赚来能够让人尊重的金钱。 为了弥补幼年成长期缺失的存在感,杜月笙有财有势之后,以遍撒金钱的方式换取公众对他的认同,无法把他少年时代所遭受的蔑视与屈辱加诸别人。但他这种行为,仍不过是环境互动状态下的自然反应,与王茂亭的文明观念根本不在一个时空。 他们注定没有共同语言,彼此无法听懂对方,只能相互保持距离。虽然没了相互理解,也少了摩擦冲突,少了累心与认知上的痛苦。 起点、经历与教育背景,决定了能与杜月笙产生精神感应、一见如故的人是像江肇铭这类赌界人士,像“千王之王”吴家元。 高人不露相,露相非高人 吴家元,字季玉,风姿秀丽,气质脱尘,风度翩翩,妙语连珠。此人身世不明,却是天生的交际吉祥物。甫一出现是在山东,专门陪着军阀张宗昌打麻将。张宗昌需要什么牌,他就能打出什么牌,让张宗昌赢得欢天喜地,同时吴家元自己也小小地赚上一笔。 张宗昌知道吴家元是千术界高手,人才难得,对他委以重任,给了他一份青岛盐务局长的美差。 中国盐务,自古官营,内中的门道与花哨,纵然写上200本厚书也说不完。大概这个行业与千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摸你的钱,而你却一无所察。这种心术,心窍多、脑子好使的人最擅长,所以张宗昌才想到授此官职给吴家元,也未可知。 在盐务局波澜不惊地捞了几年,吴家元感觉捞得差不多了,于是静极思动,赴大上海寻找新的猎物。他凭借着出色的外貌与动人的谈吐,很快就在上海滩上流场所出入自如,获得与杜月笙同桌对赌的机会。 吴家元一登场,就立即被“赌神”严老九发现了。于是,严老九冷笑不语,拿了张报纸坐在一边,报纸上却掏了个洞,他从洞中监视着吴家元。严老九要在吴家元出老千的时候动手拿下,也好让吴家元知道,强中自有强在手,强龙不压地头蛇。 可万万没想到,严老九在吴家元身边紧盯多日,竟丝毫发现不了吴家元的机关所在。短短时间里,吴家元独挑上海滩,狂赢大赚,单是从杜月笙的手里就赢走了10万元之巨。其他富商巨贾被吴家元捞走的钱,更是多得无法计算。 这事可就奇怪了。严老九以赌为业,什么门道花活没见过?但遇到吴家元,他就好比是猛犬遭遇大刺猬,龇着牙左看右看,硬是找不到个下口的地方。 严老九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真正的高手,赌神这块牌子已经彻底砸了。如果任由吴家元在上海滩终日纵横,只怕这块地皮再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严老九索性图穷匕现,于一天赌局散场后拦下吴家元,强把吴家元架到一间屋子里,直言道:“正所谓高人不露相,露相不高人。我严老九纵横上海滩多年,今朝算是碰到对手了。” “有这事?”吴家元满脸无辜,左看右看,“对手在哪里?在哪里?” 严老九怒吼一声:“少给我装了。姓吴的,我来问你,自打杜月笙与你同桌后,输给你多少钱?” 吴家元笑了,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严老九:“老兄,阿是想要和我劈坝?” 严老九冷叱道:“上海滩头,杜先生面前,你竟然敢施以老千之术,你以为自己今天还能走出这扇门吗?” 吴家元肃然,向严老九一抱拳:“严老板教训的是,我吴家元心感愧疚。不过,严老板可不可以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明日亲向杜先生赔罪?” “好,明天。”严老九也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极端,再者,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吴家元究竟是如何做手脚的,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次日,吴家元登门求见杜月笙,一见面就号啕一声,扑过去抱住杜月笙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直叫:“月笙哥饶命则个。” 杜月笙当然知道吴家元出老千,费了牛劲才把吴家元从大腿上拉下来,然后当场聚赌,让吴家元表演他的老千手法。 吴家元开始表演偷牌技巧,他的手法极快,看得杜月笙和严老九眼花缭乱。兴奋之余,杜月笙又犯了好为人师的老毛病,当场推开吴家元,把吴家元出老千赢来的钱全部输了出去,并谆谆教诲吴家元:“老兄的确聪明得紧,让我们大开眼界。不过呢,老兄的聪明才智应该用到正道上才对。” 吴家元汗如雨下,道:“承蒙严老板教诲、月笙哥指教,我吴家元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不敢以老千之术丢两位的人。请两位看我吴家元的表现吧。” 识破了吴家元的千术,又赢得了他的尊重,杜月笙与严老九相视而笑,感受到一种生平从未有过的快感。 这二人做梦也想不到,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算是真正落入吴家元的千术圈套之中。 从这一天开始,直到杜月笙病殁于香港,吴家元始终对他不离不弃,长骗不休。吴家元生生地骗了杜月笙一辈子,直到杜月笙死时,才忍不住揭开骗局的盖子。 骗中有骗,防不胜防 实际上,自打吴家元到了上海,他就已经布下圈套。他故意在赌桌上使老千,狂赢杜月笙10万元,目的就是激怒“赌神”严老九,让严老九逮住他。 被逮住之后,他就要求面见杜月笙,抱住杜月笙大腿号啕大哭,承认自己施了千术。 他知道,依杜月笙的性格,肯定会叫他当场表演千术,再教导他一番。他则假装幡然醒悟、醍醐灌顶,赢取杜月笙的好感。 做到这一步,吴家元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杜月笙身边有个千术高手吴家元。 接下来,当吴家元再上桌开赌时,同桌的人都知道他会使千术、必然大赢特赢,对他极为忌惮。 这时候,吴家元就悄悄地与每个人交谈:“老兄,求求你,求你了,不要揭穿我的老千术,千万不要。如果老兄你给面子,高抬贵手,不揭穿我的话,我就把赢到手的钱分给你一半。还有,你输掉的钱,我私底下偷偷替你承担一半。” 听到这个要求,赌徒们都大喜过望,与千王秘密联手必然包赚不赔,于是忽略了吴家元后面的条件——假如我吴家元输了,你老兄也要替我承担一半的损失。 一桌麻将就4个人,吴家元秘密与另外3个人达成协议,然后就开始狂输。等输完了,3家要每家赔付他输掉的一半,还要再把自己赢来的一半分给他。这样,他输掉的越多,赢到手的就越多。 他就用这招把杜月笙玩了一辈子。每次他输惨后,杜月笙都于心不忍,认为是吴家元敬畏自己,不敢使老千,才会输到如此之惨,所以每次都要补贴吴家元一笔钱,却不知道吴家元在赌桌之下早把输掉的全部捞回来了。 被吴家元骗了一辈子,杜月笙竟然浑然不知,说起来也不能怪别人,要怪就怪杜月笙自己生性嗜赌,有此恶习,必然会招来吴家元这种千术高手。 吴家元只是聚拢到杜月笙身边无数骗子中的一个,而且他用的还是智慧型骗术。余者,多数走的是武学高手路线,细数这段时间的武林中人,多在杜月笙这里吃饭拿钱。说到武艺,个个不凡,一枪在手,虽千万人,可保杜先生安然无虞——可等到大革命爆发后,杜月笙这边急缺人手时,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当年的“小八股党”。 大乱即将开始 1926年,杜月笙39岁。 这一年,杜月笙年近四旬,在不同的地点,几件事情同时发生,将几个后来与杜月笙密切相关的人聚拢到了一起。 第一个地点,是在浙江江山县悦来客栈的一间客房里,一个30岁的客人正走在他人生的末路。他虽然读书聪明,但人生一无所成,住进客栈后没几天,身上的钱已经花得精光。客栈老板索要住店钱,这位仁兄绝望之下,就沿客栈长廊往前走,想找个结实点的什么东西把自己一头撞死。 正走着,忽然有扇客房门打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年龄与他相若的男子。两人一见,各露惊讶之色,齐声叫道:“春风兄,你如何在这里?”“齐五兄,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激动相拥。此二人,被称为春风兄的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特工王”戴笠,被称为齐五兄的则是日后戴笠的助手毛人凤。 两人相识,是因为他们打小是私塾小学的同窗,情交莫逆。现在,当他们邂逅于这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时,毛人凤正踌躇满志,戴笠却走投无路,想找棵树吊死。 见戴笠如此潦倒模样,毛人凤很吃惊:“春风兄,你如何落拓至此?听人说你不是去了上海炒股吗?” 戴笠叹息一声:“怪就怪我碰上个‘三流股民’蒋志清,那家伙今天炒概念股,明天炒消息股,折腾了一圈,把大家的钱全都折腾光了。如今,蒋志清已经逃去无踪。兄弟我这边血本无归,也不怕齐五兄你笑话我,唉,这次我算是走投无路了。” 毛人凤哈哈大笑起来:“春风兄,你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徒惹人笑。对你,兄弟我敢说多少是了解点的。你这个人胸怀大志、满腹韬略,不过一时英雄落拓,又何必如此长吁短叹呢?” 戴笠叹道:“齐五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今日你我相逢,只望齐五兄有教于我。” “看你的模样,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毛人凤道,“这样好了,我资助你几枚铜板做路费,你何不南下广州去考个军校呢?你这样的人才,若然从军,必有一番大的作为。” “若果如此,则齐五兄援手之恩不啻再造。”戴笠千恩万谢,按照毛人凤的指点,走上了南下之路——此一去,不到1年的时间里,他的人生彻底翻覆,从一个势单力孤的落拓者成为显赫一时的实权人物。 重返上海滩的戴笠,将整合杜月笙的青帮势力,组建忠义救国军,与日本人血战于郊原地带。 这是1926年值得一提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发生在北京,梅兰芳与孟小冬分手,孟小冬将走过一段孤寂漫长的道路,直到最后和杜月笙走到一起。 这一年,除了戴笠南下、梅孟分手之外,还发生了第三件事。 这件事很小很小,就发生在杜公馆沈月英的卧房中。 吸足了鸦片,沈月英欠起身,以不满的口气对杜月笙说:“松涛这孩子,哪儿就不好了?就算他以前有什么不对,现在他也已经改好了,叫他回来吧。” 杜月笙闷声应道:“好格。” 被驱逐到宁波炮台的张松涛,兴高采烈地重返上海滩,带回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北伐开始了。 这一年的7月9日,蒋介石率军在广州誓师,一路势如破竹,入湖南,复湖北,克江西,平福建。吴佩孚部几乎全军覆没,孙传芳部折师大败。 值此国共合作期间,在共产国际的支持与策划之下,大批革命党人涌入上海,决心夺取大上海。 一时间,风声鹤唳,杀机隐伏,上海滩头,大刀斩尽几多人头。黄浦江中,浮尸无数。 革命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