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一份工:茶楼跑堂 香港西营盘,位于香港岛德辅道与靡利臣街的交汇处。在1858年以前,这里曾是大清营兵的哨岗,到了1898年以后,这座被人称为西营盘的官兵驻防之地,开始变成香港市街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上环的街道相媲临,成为闹市之后的西营盘街,店铺林立,商家栉比。少年失怙的李嘉诚,就在这里寻找到他有生以来第一个谋生之地。这一年他刚好16岁。 他看中的是位于西营盘大街中央的“春茗大茶肆”。这座茶肆建得古色古香,雕梁画栋。自一年前他父亲李云经病故以来,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破败了,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李嘉诚这稚嫩的双肩之上。母亲庄碧琴虽然可以持家,然而失去顶梁之柱后的李家,再也没有可供维持生计的钱财。尽管大舅庄静庵不断接济一些钱粮,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嘉诚少年早熟,他始终牢记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嘱咐:“将来这个家就看你的了!”年纪尚小的他便开始了在香港和九龙半岛的奔波求职生涯。 毕竟他还是个身材纤细的孩子,人满为患的港九各大店辅,绝对不会轻易雇用一个没有根底、没有文化也没有茁壮体力的少年,尤其是那些大商辅更是把他拒之门外。李嘉诚在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发现西营盘这幢引人注目的茶楼,本来他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时心里是不报任何希望的,没想到当他来到后堂站在老板面前,说明自己迫切的求职要求后,李嘉诚做梦也没想到他今天的运气这么好,老板竟然也是潮州人。他听了李嘉诚开口一句话,马上就对这个身材细瘦,面带和善笑容的男孩子产生了好感,问他:“你可在澄海生活过?” “对对,小时候家父就在澄海教书,所以语音中难免有一点澄海的乡音。”李嘉诚虽然出身贫寒人家,可他言行举止都给人以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也许正是他这种特殊的气质,才越加博得茶楼老板的好感。 老板忙问:“你可姓李?”李嘉诚连连点头。又问:“你可认识一个叫李云经的老师?”李嘉诚说:“李云经正是家父啊。”老板听了,对他再三打量,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原来你是李老师的儿子啊,李老师在澄海当中学校长时,贤达之名早已传遍了四乡啊。当年我侄子就在令尊大人的学校里读书,从他那里倒也没有少听令尊严谨治校的事。可是,不知你们李家不在潮州地面生活,何故也来到了香港?” 李嘉诚的神情顿时变得黯然。他把日本军队如何进犯潮州,家父如何不情愿为日本人做事,最后不得不放弃教学,毅然携家辗转来到香港谋生的经历,都详细说给茶楼的老板听。老板听了,不禁从心里同情起李嘉诚一家。想了想再加询问:“这么说,当年在澄海办学的李老师,如今也在香港了?他可在这里教书?” 李嘉诚凄然落泪说:“家父来香港前就已染患了肺病,去年冬天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才……”茶楼老板听到这里,当即拍板决定留下李嘉诚在他茶楼里当伙计,并对他说:“如果你不嫌我的茶楼薪水少,索性就留在这里给我当帮手吧。如你能在这儿好好做事,至少可以贴补家用。” 李嘉诚急忙躬身致谢,暗自庆幸自己在经过多次求职失败后命运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老板又说:“只是你在茶楼做事,千万要做到‘二勤一少’才行。一是要手勤,二是要脚勤,三是要你没用的废话切勿多说。你如在我这儿做事,首先是客人第一,如果得罪了客人,那么一切就无从说起了。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 “当然听懂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放心吧,老板。”李嘉诚赶紧说。他早已看惯世态炎凉,知道如能在西营盘这家大茶楼里当一个跑堂的伙计,已是天大的荣幸。一个月来他在九龙和香港岛往返奔来跑去数百次,进过的大小店铺更是无法计数,然而他一个初来香港不久的穷孩子,若想跻身在这都市的任何一家商铺,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他刚进一家铺面,尚未开口求情,就遭到老板的无情冷面。有人甚至把他斥为上海瘪三,满口脏话地把他轰出门来。 “阿诚,你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呢?”当他到处碰壁的时候,都会想起母亲的话,“我就不明白,你舅舅既然几次劝你到他的中南表店去,可你为什么却要自己到处求人呢?莫非中南表店不能挣一碗饭吃吗?” 李嘉诚总是笑着对庄碧琴说:“不是,娘,我是想自己找找看,咱给舅舅一家添的麻烦太多了呀。” 李嘉诚是个天性厚道,做事有分寸的孩子。尽管他在舅舅眼中还是一个孩子,但他早熟懂事。庄静庵确实几次对他说过:“阿诚,既然你不想继续读书了,索性就到我店里当帮手好了。要知道在香港这地方,把钟表这行弄好了,也可以终身受用的。”可是,李嘉诚却没有接受舅舅的善意。他也曾经想过去舅舅的中南表店当学徒,他更知道舅舅当年从老家一步步走到今天,肯定有许多他可以学到的经商经验的。然而李嘉诚不想马上进舅舅的中南表店,是因为他们一家从潮州投奔香港,已给舅舅一家添了许多麻烦。虽然彼此是至亲,但李嘉诚也不希望再因自己的就业依赖庄静庵。正因他从小就有靠自己成就事业的初衷,所以他总想自己到社会闯一闯。李嘉诚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一个谋生的职业。就这样他在父亲死后不久,暗暗发誓一定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下,如今他终于找到了春茗茶楼。 “阿诚,春茗茶楼可不是普通的茶肆,那可是高人贵客们常来常往的地方。”庄碧琴当晚听说儿子在经过半年的奔波求职后终于找到一个如意的饭碗,高兴得快要落泪了。毕竟是孩子自己寻到的,没有让她哥哥操心。就在几天以前,庄静庵还过来对妹妹说:“如果阿诚实在不想到我店里学修表,我求求朋友,也可以给他找只饭碗的,我不明白,阿诚他究竟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当时,庄碧琴对兄长欲言又止。她当然希望哥哥能给儿子寻找一个体面的职业,可她又知道儿子早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不依靠舅舅的力量谋职。 这天傍晚,庄碧琴给李嘉诚下厨烧了只荷包蛋,作为初次成功的嘉奖。李嘉诚哪里肯吃。他明白母亲的苦心,更知道家中一只蛋也是很珍贵的,他非让母亲吃下蛋才行。庄碧琴也不肯吃,又推给了小弟,最后小弟和小妹两人享用了这只荷包蛋。李嘉诚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小小的谋职成功带给他和家人的喜悦,在他心底留下了温馨甜美的印象。 就这样,李嘉诚开始了自己的独立谋生生涯。如果仅仅从养家糊口的角度考虑,在春茗楼当一个伙计正为他之所求。他感到舒心的是老板是潮州乡人,老板娘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这里每天出入的都是一些香港名人大亨,这些腰缠万贯的茶客们中有许多广东人,花起钱来可称得上是挥金如土,有时候李嘉诚在茶楼得到的小费也够他全家活几天的了,再加上这里较为优厚的薪水,还有老板娘逢年过节给伙计们的加薪,好一阵子贫困的李家好象忽然苦尽甘来,生计再也不必忧愁了。可是,每当下午时分,茶客稀少的时候,李嘉诚就会躲在楼下的角落,从怀里掏出父亲生前留给他的一册《千家诗》,悄悄地看着。他知道即便春茗茶楼再好,这里也不可能是他的人生终点。李云经曾经告诉过他:“阿诚,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记,咱们潮州李家可是读书的人家。尽管如今是战乱年月,咱们逃到香港你不能再读书了,可我要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还是想让你进学堂的。” 14、替舅父做事,进入钟表行 春茗茶楼门外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 香港狭窄的街道上不仅有人力车,还有在潮州极为鲜见的小汽车。尤其是那些趾高气扬的英国人,混杂在穿灰布服饰的中国人中间,十分显眼。李嘉诚在紧张忙碌过后有时会陷入思索,他已经没有了最初找到谋生出路的喜悦,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感到苦恼。特别是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叮嘱,回忆起少儿时在潮州面线巷那飘着桂花香的小院,以及爷爷留给爸爸和家人那间书房,都让李嘉诚感到茫然。 有一天,李嘉诚呆呆坐在天边斜阳的余辉下,脑际里浮现的竟是不久前在这茶楼一个雅座里的场景。那天,他到雅座招呼一位衣着古朴的老顾客。尽管香港到处都是西装革履的人,可在茶楼里也时常遇上一些复古派的广东客人。而李嘉诚负责上茶的这位老人,还是一位盲人。不过李嘉诚自进入春茗茶楼以来,知道只要是客人,都要一视同仁。即便落魄的茶客他也绝不轻视。也许正因李嘉诚待客的热情和周到,那位一直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吃茶的老者,忽然拉住了李嘉诚的手,开口说话了:“伢仔,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就想给你看看面相,如何?” “给我相面?”李嘉诚在茶楼打工半年有余,每日都是早来晚归,勤勤恳恳地礼貌待客,已经赢得老板和客人的一致称许。也是在这半年里,李嘉诚在春茗茶楼见识过世间的各种人物,无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大贾巨亨,还是住在香港“笼屋”中的苦力,李嘉诚都陪着笑脸迎来送往,可是,他从没有在茶楼里遇上会相面的“星命术士”。李嘉诚哪敢在茶楼开业的时间与客人闲聊,于是他慌忙谢绝说:“不敢不敢,这位大爷,我可是个跑堂的小伙计,怎么敢劳驾老先生看相呢?再说,万一让老板见了,岂不要炒我的鱿鱼吗?” “伢仔,你莫要慌嘛。我是不要你相面钱的哦!你们老板那里,我会说话的,谅他也不敢不给我的面子。”这位盲眼老人固执地拉住李嘉诚的手,认真地说道,“你也许不知我是谁,告诉你,能让我看相的人,在香港可是凤毛麟角呢!今天你遇上我,也就是你的造化了!” 此前,李嘉诚在香港的黄大仙、大笪地和北角等地,都曾见过地摊前的街头相士。可是李嘉诚从不相信这些占卜者报出的吉凶信息。他甚至认为如果蹲在地摊前的江湖算士们真能占卜人的吉凶祸福,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未卜先知自己的前程呢?如今这位老者非要给自己看相,李嘉诚想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又怎么能给他看面相呢? 李嘉诚是个性格温顺的人,凡事他都不想拗着他人,见老人对他如此认真,索性就任其摆布好了。他任由老人闭着眼,用两只干枯的手,在他脸上左右抚摸起来。不料老人的手刚在他的前额摸过,就惊叫了一声:“伢仔,你可不得了啦呀!我的天,原来你是个大命之人啊。乃是上天水星转世。如今你的天庭虽然饱满,可是,仍然不到发迹之时,所以你如今困在水中不得施展呀。” 李嘉诚吓了一跳,他听不懂老者的一番话,只是怔怔地呆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老人继续抚摸李嘉诚的鼻子,眉骨、口唇、两耳和下巴,依次反复,摸了再摸。老人口中念念有词,继续惊讶地呼叫说:“在当今香港,我从没有遇上像你这样的大贵之人。我敢断定,只要你跳出眼前的困境,将来肯定一片光明。只是为这眼前的困厄之运,你至少还要苦苦挣扎几年光景呢。伢仔,你现在是一条巨龙困陷在水中啊,迟早有一天我相信你会发迹的!” 老人的话,李嘉诚虽然将信将疑,对自己目前的状况更加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的前程究竟在哪里?随着在春茗茶楼跑堂的时间越久,越让李嘉诚感到庸庸碌碌和无所作为。虽然茶楼的生意越好自己能拿到的小费越多,然而让他发愁的是,莫非自己将来就这样在茶楼里奔跑一辈子吗?眼前尽管可以维持家中的温饱,然而这种日子越过得平安,越在悄悄远离父亲生前对他的要求,这让李嘉诚心中非常不安。 李嘉诚的床头放着一本诗集,那是李云经在世时亲笔抄写的一些前人的诗章,这本沾有父亲墨迹的小本子一直跟着李嘉诚从潮州经澄海再到了香港。如今只要他有时间,就会翻开那泛黄的纸页,默读父亲记在上面的诗句,鞭策和激励自己即使身处困境也不能忘记诗礼传家的历史。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朝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 敢将衰朽惜残年。 李嘉诚不知父亲当年抄录的是何人诗句,他怀疑会不会是那位曾在京城做过贡官的先祖的遗诗?因为诗句中饱含着对政坛强权的忿懑及怀才不遇的孤鸣,颇让少年李嘉诚深感困惑和茫然。祖上曾经有过光耀乡梓的历史,而今到了他这辈上,莫非真要流落在香港这英国人统治的地方,毕生只甘当一个仰人鼻息无所作为的茶楼伙计吗? 不甘!真的是不甘啊!李嘉诚尽管在春茗茶楼做事认真勤快,深得老板和老板娘的欢心,而且所有他接待过的三教九流,几乎都对这位笑呵呵、仿佛每天都无忧无虑的伙计很喜欢。“这潮州伢仔真是个勤快的人,将来定会有出息的呀!”“老板,你的春茗茶楼能有这孩子跑堂,可是要发大财的呀。”“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可亲的堂倌呢。有他在这儿,我们都愿意来喝茶的呢!” 老板对李嘉诚更加喜欢。可是,已经16岁的李嘉诚人小心大,对自己的职业越来越产生了暗暗的抵触情绪。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客人五花八门,各色人等他难以伺候;也不是因为老板对伙计越来越挑剔,而是因为他人渐渐长大了,有了些新的想法。一旦对自己的生活能力有了新的信心,他就会多一份对未来前程的思索。他内心里始终滋生着一种奋进的念头,有着不甘人后的奋斗精神。“将相本无种,男儿自当强。”这是李云经在老家面线巷小院门楣上写下的春联。数十年后李嘉诚始终牢记着这两句话。 1944年的旧历春节,庄静庵提着一袋年货,走进妹妹一家租用的低矮民房。那天刚好李嘉诚也在休年假,舅舅索性就在妹妹家里吃了一餐云吞面。饭后庄静庵再次向默然不语的外甥发出友好的信号,他说:“我知道你不想依赖别人生活,这说明你是有志气的孩子,可是,也不能因此耽搁自己学手艺的最好年华呀。”“阿诚,你为什么就这样固执呢?莫非舅舅的话也听不进吗?” 庄碧琴见哥哥说得真诚,也在旁进言说:“阿诚,你舅舅可是为了你好,已经几次劝你到他表店里上班了,可你为什么始终不动心呢?” 李嘉诚尽管理解母亲和舅舅的善意,可他笑着仍不作声。只听庄静庵继续说:“我不是说春茗茶楼不好,我是说你在那里即便做得再好,终究也只能跑堂,给客人端茶送点心,终究不是久计。在香港这种地方,没有手艺是不能安身立命的。如果你不嫌在我的表店没大出息,过了节,你就到我店里上班好了!” 这次李嘉诚没有拒绝。他确实长大了,思考问题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在初步满足一家人的衣食费用以后,李嘉诚也深感必须要在此基础上寻找一条可以终身受用的职业来做。继续满足现状,将来仍会一事无成,甚至有可能因年龄过大而失业。所以这次李嘉诚答应了舅舅,他含笑点了点头,说:“好的,舅,如果您老人家看我行,我就先到店里做学徒,做一阵子看看。” 15、聪明好学,未来能工巧匠 李嘉诚来到一条陌生的小街,名叫高升街。这里是舅舅中南表店的一家分店,铺面虽然不大,可在李嘉诚眼里总要比中环那家表店好一些。舅舅经常不在店里,这样他反而更加无拘无束。表店里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新式挂钟,有中国制造的也有外国制造的,最出奇的是一架有小人敲钟报时的金色挂钟,让李嘉诚大开眼界。 那一年新年刚过不久,香港城区还到处都弥漫着节日气氛,李嘉诚离开了他工作了一年的西营盘街,离开了那座大茶楼。他告辞那天,茶楼老板疑惑地望着李嘉诚,说:“阿诚,莫非我店里待你不好吗?” 李嘉诚连连摇手说:“不不,店里待我甚好。我李嘉诚当初如果不是您收留了我,也许我家就没有今天了。” “那么是我给的薪水太低吗?” “也不是,我在茶楼里每月不但有劳金,逢年过节还有特殊的犏劳,怎能说薪水太低呢?我已经很满足了!” “哦,我明白了,阿诚,你想离开我的春茗茶楼,恐怕是担心将来没有手艺,到头来无法生存,是吧?” 李嘉诚没想到精明的老板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否认了:“不不,也不是,因为舅舅他老人家的诚意,我不能不离开了。我在春茗虽然只做了一年光景,可我从这里学到了许多有用的经营之道,也是在这里我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特别是您和您的家人为了这间茶楼的兴旺,每天起早贪黑地做事,这种精神是我要学习的。我现在要到舅舅的表店去当学徒,可我还是留恋这间茶楼。以后我有时间,还会回茶楼来看您老人家的。” 李嘉诚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辞别他平生第一处打工的地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在表店当学徒期间,李嘉诚每天必须在凌晨四点钟就起床,然后步行从城东奔到中环的表店,正常情况下他至少需要走两个多小时。最初他并不习惯表店过于紧张的工作,后来舅舅庄静庵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舅舅说:“我记得你家里有块小闹表吧?”李嘉诚点点头。舅舅又指点说:“那么,我问你每天何时从家里启程?”李嘉诚如实相告:“四点起来以后,草草吃了点饭,大约在4点20分就出了家门。可是这段路要走得两个多小时之久,即便我如何赶路,也总是要误点的。真不知如何才能准时到店里上班?” 庄静庵说:“其实你起得比我们都早,因为我们住在城里,所以能及时赶到店里。这样吧,阿诚,你把闹表的时针,调前半个小时,这样,你就可以在三点半钟起床了。然后你再按原路向中环这边赶路,我敢保证你会准时赶到店里上班的。” “行,舅,我就照您说的做。”不过如此一来,李嘉诚的睡眠时间越加减少,特别是到了夏天,刚17岁的他由于睡眠不足,在表店常忍不住打起瞌睡来。舅舅发现这种情况以后,也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他在的中南表店里,多年来形成的规矩是所有店员或学徒,必须无一例外地遵守时间,当然亲外甥也不能例外。 让李嘉诚更烦恼的是,庄静庵虽然是他的亲舅舅,然而在教外甥修表的手艺上,老人却执行着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传授方式。每天早晨李嘉诚来到表店以后,首先要学的并不是如何修理钟表,而是让他打扫店内的卫生,要开店门、倒垃圾和倒脏水。最好的活儿也不过是让他开开顾客的票据,至于李嘉诚当初急于来中环表店渴望学得的修表手艺,庄静庵却对他始终讳莫如深。有时候李嘉诚向他询问修表的技术,舅舅竟然也顾左右而言它。如此一来,让李嘉诚越来越困惑,他不明白舅舅为什么竟对自己的外甥守口如瓶呢? “阿诚,你千万不要急。”舅舅有一天终于对他说,“你想学手艺,这种心情舅舅是理解的。当初我在潮州学修表手艺的时候,也象你现在这个年纪。也总是想马上就学会修表,然后堂堂正正地当一个修表技师。可是,人家老板总是先要试一试你的忍耐力,才肯实实在在教你手艺的呀。” 李嘉诚对舅舅铁面无私的为人早有体察。刚进表店时他也理解舅舅对自己的过于严厉,甚至严于对待普通徒工。不过日子久了,李嘉诚难免失望和不满。他多次怯怯地跟舅舅说:“舅舅,我毕竟不是与您老人家素不相识的徒工啊。” 每次舅舅都会冷下脸说:“在我这里没什么亲疏之分,任何人想从我手上学到修表修钟的手艺,都要慢慢来才行。你要知道,我小时候在潮州学艺的时候,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进了店里不但要打扫卫生,还要给老板娘倒尿盆呢。就是开了店门以后,也休想接触任何与钟表相关的事情。不瞒你说,我那时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给老板娘抱孩子。你想,那种日子多苦啊?如果把你今天的处境和我那时候相比,已经好多了。阿诚,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李嘉诚虽然心中充满失意和茫然,但也很快适应了舅舅为自己限定的学艺条件。他不气也不恼,每天仍然第一个来到中环表店,然后开店门,打扫卫生和干杂活。不过,他已经懂得了“学艺不如偷艺”的道理。李嘉诚是个有心的孩子,每天他做完杂活后,多数时间都悄悄躲在技工们视力不及的角落,偷偷观察他们如何在桌案前修理零件精细的手表和挂钟。他一面偷偷地观望,一面把技工们修钟表时的所有细节暗暗记在心中。回到家里以后,李嘉诚再把从舅舅表店里学到和看到的细节,一笔笔记在小本子上。久而久之,他那小本上就尽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日积月累,一些修理钟表的技艺他也烂熟于心。 这种偷艺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一天,庄静庵终于发了话,对他说:“阿诚,这半年来你在店里干得很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店了,……” 李嘉诚大吃一惊,忙问:“舅舅,你让我到哪里去呀?” “到高升街的分店去。” “让我去分店,为什么呀?莫非我在这店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正因为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做,所以我才让你去高升街那家分店去学手艺呀。” 李嘉诚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在中环表店的试用期已告结束,从现在开始已经有资格在中南表店正式学艺了。想起几个月来悄悄偷学的手艺,李嘉诚心里有种充实感,还有一股兴奋和冲动。 “我让你到高升分店去,也有另一个考虑。”舅舅的脸上仍然看不到丝毫笑纹,他正色地叮嘱一贯循规蹈矩的外甥说:“你家距离中环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你到高升店去上班,你每天早晨就不用起大早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许偷懒。年轻人学手艺,就是要付出一番心血才行的啊!你可懂舅舅的话?” “我懂了!”李嘉诚恭恭敬敬给庄静庵鞠了一躬。 16、年少位卑,渴望出人头地 1945年8月的一天,当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时,李嘉诚喜极而泣。从前横行在港九的日本军人如今都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灰溜溜从水路搭船逃回了日本。那天下午,久阴的香港天穹忽然露出久讳的阳光,李嘉诚独自跑到城外的沙岭坟场去,他知道父亲在世时最为痛恨的就是日本军人,他静静跪在父亲的坟前,说:“阿爸,当年您老人家的预言终于实现了。当初您告诉我,凡是穷凶极恶的东西,到头来都会受到报应的。现在日本人果然得到报应了,他们挂起了白旗投降了。阿爸,现在这些趾高气扬的日本鬼子都滚出了香港,也滚出了中国。如果您老人家还活着,看看他们的下场,那该有多好啊?” 日本投降,就发生在李嘉诚刚到高升分店不久。高升街表店虽然是舅舅开的一家分店,在这里没有极严的等级观念。几位师傅对于新来当学徒的李嘉诚以礼相待,只是由于庄静庵有“凡是新学徒不经三年时间不能修表”的指令,本来他以为到高升店就会成为一个地道的技工,可却被分配当了一个推销员,这让他非常苦闷。 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到港九各地推销刚进店的一批进口手表。这个工作需要李嘉诚到处奔波,使他感觉又好象回到了刚踏入社会到处觅职的时期。如今他必须每天靠自己的双腿从香港岛奔波到九龙,再从九龙徒步走到新界。浅水湾、深水湾、太平山、凤凰径、上环和中环、铜锣湾和九龙的半岛酒店,……所有这些陌生的街道几乎都留下了李嘉诚的足印,而那建在半山上的巍峨高楼或英式建筑,还有那些低矮的民间“笼屋”,李嘉诚都在骄阳下或暴雨下频繁光顾。也就是这几年时间,李嘉诚对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开始了若指掌。 在那为推销瑞士手表东奔西跑的日子里,李嘉诚最大的收获是从与商客及市民对话的过程中,熟悉了在香港生存的必备语言。不过,尽管他十分刻苦,但学会一口熟练的英语对李嘉诚而言仍非易事。有时候由于与英国人的对话有此障碍,不但他的手表无法推销出去,甚至还会遭到对方的辱骂。李嘉诚自知如果要在香港安身立命,并想有更大的发展,无论如何也要学会英语。 他在家里休息的时间,几乎全用来自学英语。那时的他根本请不起教师,只能自学。拼命地背英语单词、句子,然后在外面应用。虽然他发现英语并非一学就通,书本上的英语与现实生活中的沟通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过通过反复练习与实践,李嘉诚的英文特别是口语进步飞快。 日本人败退归国后,英国人又趾高气扬卷土重来,李嘉诚恨不得离开香港。英国人似乎比战时更加倨傲,更加看不起新来初到的内地人。李嘉诚几乎每天都想念潮州,少年时居住的北门街,还时刻印在脑中;观海寺小学那琅琅的读书声似依稀可辨。往事只能成为回忆,李嘉诚即便再不适应香港,命运也要求他必须熟悉和接受它,甚至喜爱它。 然而李嘉诚却无法喜欢钟表业,他再也不想呆在高升街那家金碧辉煌的中南表店了。到了1946年冬天,旧历春节将要到来的时候,他把自己新的谋职想法悄悄告诉了母亲。当庄碧琴听说儿子又将“跳槽”另谋出路的时候,觉得这种想法太幼稚了。 “阿诚,你怎么总是异想天开呀?”庄碧琴严厉地指责李嘉诚之后又苦苦劝阻,叫他不要贸然行事,她说:“莫非在你舅舅的表店里也不能让你如意吗?如果说当茶楼的伙计不是长久之计,在表店当技工这辈子总是可以混碗饭吃的呀。你知道你舅舅当年不就是从小徒工混出来的吗。那时候谁能相信他有一天会自己开店呢?谁能相信他还能在香港开几家分店呢?阿诚,我劝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千万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啊!” 李嘉诚对母亲的劝阻早有心理准备,他理解经历过苦难和饥饿的母亲如何珍惜今天的一切,也同情她随遇而安的宿命思想。可是李嘉诚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庸庸碌碌混过一生,他一边为母亲擦拭脸上的泪一边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他说:“并不是舅舅的表店不利于我的发展,而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修钟表。如果让孩儿把不喜欢的事情做好,那真是无法做到的。因此我想,与其这样为了生计让我在表店里混日子,倒不如让我放开手脚,到外边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阿妈,您老人家尽管放心,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在茶楼里当小伙计的阿诚了。再说,经过这几年的工作,我们手边也有一点积蓄了。即便我跳槽以后暂时没有出息,您老人家也不要怕。我保证,只要有我阿诚在,就有您老人家和弟弟妹妹们的饭吃。” 没有谁比庄碧琴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知道李嘉诚尽管刚过十九岁,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主见轻易改变主意的草率年轻人。尤其是这一年来他在兄长开设的钟表店里谋生,始终学不到真正的手艺,也让作为母亲的她心里不悦。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如今听了儿子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庄碧琴终于违心地点了头,只是她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儿子:“阿诚,你要走也行,不过千万要听听你舅的意见。如果他不许你走,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许离开中南表店一步,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阿妈,我会照你老人家的话去做的。” 这年的旧历新年是在紧张的心情中度过的。大年初二的清早,李嘉诚带着换了新衣的弟弟和妹妹,离开了他们租用的小笼屋,前往香港中环舅父的家中拜年。庄碧琴特意把家乡亲友送来的一盒潮州凤凰童丛茶和和一块精致大方的潮绣窗帘,作为新年礼物让他们带给庄静庵。在中环那家熟悉的表店里,舅舅和舅妈早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年饭。李嘉诚好高兴,在舅舅家里吃饭就像回到了潮州故里,因为桌上有一桌子的潮州菜。庄静庵眼里的李嘉诚也已经长高了,再不是他刚随父母来香港时稚气未退的少年,特别是那双睿智的眸子透着同龄人没有的深沉与冷静,显得成熟多了。庄静庵也很高兴,他在为妹妹庆幸,有一个这样让人骄傲的儿子。 饭后,几个孩子随舅妈到中环去观看花灯,李嘉诚没有去,他就在这时对舅舅说出了他想离开高升街表店的意向。不出所料,庄静庵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一脸疑惑地说:“看起来我的小庙容不下你这大佛了呀。阿诚,是不是我让你马上学修表就能留得住你的心呢?” “不,舅舅,即便您老人家现在就让我修表,我的心也不在钟表上了。”李嘉诚坦荡地向舅舅表白心迹,他知道舅舅一直都寄希望于他的早日成材。然而经过一年来的表店生活,随着他对香港社会的全面观察,他的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慢条斯理地对舅舅说:“也许您老人家会责怪我没有做事的信心,辜负了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可我毕竟已经长大了,今后的生活之路如何去走,我还是想自己决定,因为我真的不喜欢钟表修理业。” 庄静庵克制着心中的不悦,最后还是点头允许:“也好,人各有志,不可强勉。既然阿诚另有谋生之路,索性就天高任鸟飞吧。作为你的舅舅,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一天能鹏程万里。不过,万一将来你谋生并不如意,还想回到我的中南表店,只要你说句话,我随时都双手欢迎。为什么?就因为我看准了你阿诚不是一个胡闹的孩子。” “谢谢您,舅舅,我年后就离开表店,要另谋职业了。”李嘉诚对舅舅有点依恋有点内疚,摆在他面前的道路陌生而坎坷,将来是否真会像自己想的那样一帆风顺,对于初出茅庐的李嘉诚来说,还吉凶难测。他忽然动情地对庄静庵说:“不过,舅舅,在离开中南表店之前,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说?”“你说你说,阿诚,有什么话不能对舅舅明说呢?”庄静庵已经意识到外甥这次跳槽与他一年都没有学到修表的手艺有很大的关系。于是老人叹息说:“我也知道你对舅舅不许你尽早接触技术有些不解。阿诚,其实这是按老规矩行事啊,你想,如果舅舅对你另搞一套,那么将来如果店里再进新徒工,我又该如何行事呢?” 李嘉诚笑了:“舅舅您想多了,其实这样做对我没什么不好。至少在这一年中您老人家让我明白许多人情世故。还有,到各处去推销手表,也让我大开眼界,结交了许多从前不可能认识的朋友,这应该感谢舅舅呢!这么多年,您老人家待我们家有恩呀。我想对舅舅说的话,不是感激的话,更不是有什么抱怨,我是想跟您说说香港表业的前景。” “哦?”刚才还对李嘉诚离去心中不安的庄静庵,这时忽然郑重起来,他发现外甥确实长大了,“阿诚,你讲你讲,只要你有话要说,不必客气。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嘉诚这才说出他思考和观察多时的问题:“舅舅在香港的生意越办越好,几家分店的生意现在也很看好。如果舅舅只是一个满足现状的人,那么舅舅只要按照现在的生意规模做下去就是了。因为衣食对于您老人家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了。可是,如果谈到表业的发展,我想,如果仅仅这样墨守成规还是不行的,因为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时间,中南表店就不能成为香港表业的楷模了,就要落后了!” 庄静庵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时在店里不声不响的李嘉诚,今天语出惊人。而且他一个小小的学徒工,竟然敢在他这个拼搏了几十年、堪称中国表业的权威面前直言优劣。他示意外甥说下去:“阿诚,你说你说嘛!我在这里听着。” 李嘉诚继续说出他积郁心中多时的一番良言灼见:“为什么我敢说舅舅的中南在几年后就会走下坡路呢?并不是我在危言耸听,而是这一年来我在接触手表和推销手表的过程中,我认识到舅舅的表店如果仅仅依赖维修陈旧的手表和推销别人的出产的手表,显然是不够的。因为这样,舅舅的中南表店,充其量只是个跟在别人后面跑的维修作坊,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跑怎么能立足于世界呢?” 庄静庵怔在那里,良久一语不发。他没有想到自己在中国表业驰骋几十年,对各种古今中外的名表可谓精通到了若指掌的地步,而在他的店里仅仅当了一年徒工的李嘉诚,竟然一眼就看透了他经营中的弊病。这让庄静庵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舅舅,恕我直言,现在世界上的手表业发展得相当迅猛。”李嘉诚既然已开启思绪的闸门,索性就知无不言了:“瑞士手表在世界上已经畅通无阻,这种世界性的名牌当然不是任何人所能匹敌的。现在还有一种手表也应该引起舅舅的足够重视,那就是战后的日本手表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如果再没有新的手表取代,我敢保证再过十几年,日本手表将会成为仅逊于瑞士手表的新品种风靡世界,如果那样的话,舅舅的表店恐怕就该修理日本表了。” “阿诚,你是说修表不如制表?可我这一家小小的表店,又如何能生产出可与瑞士表、日本表相媲美的新表呢?” 李嘉诚展颜一笑:“舅舅千万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以为能够精通手表结构又能修理手表的人,其实完全可以自制手表。手表的结构并不复杂,也不过都是一些小齿轮、小部件罢了。我相信舅舅的头脑里已经有了清晰的手表构造图纸了,只要您老人家闭上眼睛,那新式的手表就映现出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在修表的基础上振兴壮大,生产出畅销世界的中国手表呢?” “大胆,阿诚,你的一番话实在太大胆了呀!”庄静庵听到这里,不觉茅蹇顿开。他忽然紧紧抓住李嘉诚的手,动情地说:“孩子,从前我真小看了你,如果早有你帮助舅舅,我也许早就不靠这些旧手表混日子了。” 之后,庄静庵果然采纳了李嘉诚的建议,在中南表店的基础上,开始向生产中国表迈进和发展,到了上世纪80年代,庄氏的中南表业已经可以生产出可与世界一流手表相媲美的新式中国手表了。这其中无疑也有李嘉诚的一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