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新馆员名单放在我的桌上,他们来自云书公司。
我馆事业编制岗位尚未招考,暂时只能服务外包。云书公司此前曾为企业和学校兴建图书馆,又在2021年春节前的招标中胜出,为我们带来十名员工。春节后,这十人前往西安市图书馆参加岗前培训,近日陆续到馆。经云书公司介绍,西北大学图书馆系和我馆签订实习基地协议,三五十名本科生过来协助图书编目,宁馆一下子有了好多帮手。
图书馆还没彻底建好,宁馆平时办公地点在局里。上次餐厅漏油事故之后,馆内几处墙壁烂糟糟,角落黄斑依旧让人联想到污物,饮水机管道以及电脑网络也没接好,上班很不方便。不过这并不能改变领导的决定:让她清明节前搬走,以便腾出办公室给节后到任的另一位副局长。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撵走的,快要哭了。我让她暂时搬到我这,她拒绝。她用力归拢桌上的文件,打包缠胶带的声音分外响。我的手在她脊背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眼睛红了,推开我:“我没事。”
“你在局里这是最后一天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不吃,吃不下。”
她立在一堆打包的纸箱子中间,逆光中的脸颊垂着,没有一丁点愉快的痕迹,我硬拽了她胳膊出门。
城墙小南门附近汇聚着一些特色小吃,有家水盆羊肉是知名老店,屋里快坐满了。斜对面的粉汤羊血也排着长队,据说那是电视剧《装台》的一处取景地,人们慕名而去。宁馆说她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只想吃点清淡的。我带她去吃抄手,点了松茸鸡汤味,色泽金黄。她的勺子在汤里打转,把橘色的虫草花拨拉来拨拉去,没心思吃。她说:“工作我不怕累,我只希望领导能有一些人情味儿。”她执意为抄手付账,然后和我并排骑车回单位。这十分钟的路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骑得比来的时候快。下午她搬走了,住进她未完工的“山寨”。
清明节后新来了一位副局长,从我这里接走旅游科工作。我以后不再管“旅游”,一心搞“文化”。
宁馆走了之后,好几天都没她的消息。大概因为她现在身边员工多,不太需要我。有一天我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是她。她说蒲团来了,得告诉我一声。她还是了解我,知道我喜欢这些用植物根茎密编而成的小物。在我耳朵里,“蒲团来了”是一个清新的词组,我听了就在局里坐不住,立刻想去馆里看看。
馆内报告厅墙角堆着一些圆柱形包裹还没打开,上面的胶带缠得紧,三五个一捆,像轮胎那样叠放。我抱了几捆,斜着剪刀尖划开有韧性的黑塑料袋,看见粗蒲苇的米色纹理。它们跳出来,软硬和大小都正是我想要的样子,像是我的玩具。竖着高高抛起,它们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下坠。双掌拍拢接住,又平着抛远。它们带着重量飞向台阶,“扑塌”一下擦着墙面落下来。
少儿区那两层波浪形木质台阶原本只是光滑沉默的空地,蒲团进场如同音符跳上五线谱,有了生动的意趣。反正馆里人少,我可以像抛飞盘那样玩,不会打扰到谁。
宁馆笑着收走我的小剪刀:“好了好了,拆几包行了,你跟个小孩儿一样。”
新来的馆员不太认识我,只远远看着。其中一个走上来说:“局长,我叫张小梅。我本来不太敢跟您说话的。您怎么这么好玩,不像个局长。”
张小梅梳着近年来少见的发式,一根大粗辫子垂到腰间,耳朵边蓬起自然卷曲的碎发。我问她新到的图书加工得怎么样了,她把我带到地方文献区,指着里面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说:“小吕是负责这个的。”
这里地板干净,堆满了书。我小心地绕着走,那一套奶茶色布面精装《契诃夫文集》多漂亮,我自己家都没舍得买。另一排书有着酒红色的厚厚书脊,远看端庄,近看是网格版外国文学经典套系,浅金色的网格印在浅橄榄绿的底色上,倒也和谐。翻开扉页,毛玻璃般的半透明卡纸隐约透出后面的作家头像,纸张轻盈,拿着趁手。还有我心心念念的“书虫”双语系列也到了,墨绿色光亮封面,薄册子太多,立不起来,斜倚在别的书身上。
我所见到的大部分书籍,它们的盖章贴码工序已由书商完成,线上录入工序也不难,可以在国家图书馆数据库中寻找共享资料复制粘贴。陕西地方文献和我馆特色书籍,没有现成数据,仍然需要小吕自己动手。
搬书是个粗活儿,小吕穿着宽大的工作服挡灰,过膝深蓝色褂子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肩膀和锁骨将衣服顶得凸起,布料在腰间的凹处很高,表明他有一双长腿。他跟我点了一下头,寸发利索,眼镜后的目光有些拘谨。小吕刚刚本科毕业一年,做过文化产业管理,没做过编目。
他的上一份工作比较清闲,有充足的时间关心头盔参数、骑行镜片、“摇车”技巧和西安周边“三河一山”绿道的建设进展,几乎每个周末他都和朋友骑行到郊县再返回。三月份到西安市图书馆进行岗前培训的第一天,他听不太懂课程,心里发慌。宁馆将全馆编目工作委任给他,这几万册书的信息管理,如果他学不会,也没人能帮忙,四月底将怎么开馆?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飞快地敲击键盘做听课笔记,感到了工作的重量,把自行车暂时搁置了起来。
现在小吕已非常熟练。他先用拖车将牛皮纸封着的大捆书籍运送到桌前,拆开包裹,对照书商提供的订货验收单,反复核对。然后取出一方红印“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藏书章”,在每本书里“卡嗒—卡嗒”盖两个章。一个在扉页,另一个在隐秘位置。这个隐秘位置每年都不一样,只有馆员知道规律,就像是熟悉孩子身上的胎记——“这是咱家的,不会错。”接着,小吕从打印机吐出的长条里揭下一枚邮票大小的条形码,放在扉页藏书章下方,再覆上一片比它稍微大一点的透明长方形薄膜,粘牢,固定住条码,以防磨损。他又把书翻到封底,在内侧贴上一个正方形电子芯片。随后,他要为书籍撰写简介,打开版权页,在电脑中录入题名、作者、出版社、ISBN号、分类号……等等,有时还要编写一两百字内容摘要,便于读者检索。做完这些,他开始在书脊上粘贴索书号,在电脑系统中关联条码和芯片,核验准确率。我们的书籍通常有三册复本,小吕先找到最小号,然后加个三,一次就可以录入三册图书的信息。
以上就完成了图书的“线上管理”,最后一步是“线下排架”。上架前,小吕要把书籍全部放进一个名叫“馆员工作站”的机器里转化信息,这是防盗工序。拿出来,再一次清点图书数量,进行分类,把一车一车的书推到编号为A、B、C、D、E、F……的书架前,开始上架。
我并不知道一本书上架前要经历这么多步骤,小吕以前也不知道,他以为图书管理员就是喝茶看报扫码微笑。
我和小吕正聊着,云书公司总经理老郑进来了。他提议4月22日开馆,因为4月23日是“世界图书与版权日”,比较利于宣传。他现在需要和我商量一些准备工作,图书馆网站备案、网络托管、座机电话业务等。最后,他问我还有什么难处,我这里最难解决的那三万块钱门头租赁费,郑总也为难,需要回去和副总商量。
两天后,郑总答应出这笔钱。
这是个好消息,我和宁馆环顾四周,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大的烦恼。这个“山寨”虽然装修简单,但一切都是崭新的:架上图书笔挺,报刊四角锐利,一排台式电脑屏幕反射着干净的光亮。彩绘墙面上的动物尽管称不上栩栩如生,可在灯光的映照下还是有几分活泼可爱,绿植和蒲团点缀其间,让台阶变得亲切,人来了就想坐一坐。
图书全部上架后,我们只需等待工人来做一遍保洁,再定制三个实木挂牌“碑帖专区”“外文童书”“漫画专区”,把万邦书店的书籍填充进“你选书,我买单”的区域,就可以高高兴兴开馆了。
开馆仪式需要表演节目,郑总说他可以联系一所幼儿园,跟老师商量商量,让小朋友们演个节目,主题最好和爱国相关。我打算请西安外事学院的古琴教师白金来演奏一首《流水》,这主题应该也合适,高山流水遇知音,希望架上静默的图书能和读者恰恰相逢。
与政府活动有关的演出,主题很重要,这半年来我深有体会。去年秋天的“惠民演出季”,上级划拨经费至文化科:要为群众提供十场秦腔演出,主题要正能量,每场不能超过一万元。那天天挺蓝的,我们带着秦腔剧团老板去看场地。西安市平绒厂的旧址现在叫做建国门老菜场,是著名网红打卡地。我早都听说了,还没去过。
紧挨着顺城巷有一溜儿文艺气息的鲜花店咖啡屋,拐个弯儿,气质开始过渡,面条铺烧饼铺,然后是菜场。这确实是个好菜场,厂房阔大,果蔬鲜活。周至的猕猴桃,碧绿里带水红心儿的那种最甜。临潼的石榴,籽儿把皮儿撑出来鼓鼓的几道棱,剥出一半,艳丽多汁,正是秋冬季节的出挑之物。主厂房的北边,过道隔开生鲜的腥味,鸡鸭鱼蟹在扑腾。往南走,是布口袋和瓷罐罐:布口袋里,干簌簌的木耳核桃大豆;白底蓝花的瓷罐罐里,养着咸菜甜酸的湿气。
二楼有块空地正在举办先锋画展,有一处墙体奇怪地少了一截,像是忘了砌,据说经常上演“快闪”和皮影戏。穿过三楼狭窄的铁皮悬空过道,来到一块平整的天台,稍微装修过,能容纳两三百人,是免费的。秦腔老板特满意,她开始谋划怎么搭木板、放音箱。我转了一圈,看见东侧的涂鸦屋顶,大面积颜料像彩旗一般堆叠铺展,在灰色砖瓦中十分打眼,几个年轻人在那儿伸长自拍杆。
科长跟秦腔老板讲,政府文件规定要有与“十四运”主题结合的节目。“十四运”全称“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十四届运动会”,即将于2021年9月在西安举行,这将是西安历史上级别最高的体育盛会,得提前部署宣传。
秦腔老板的脂粉涂得不匀,腮红过于浓重,点着一支烟,嗓子粗哑,据说年轻的时候唱过旦角。听了科长的要求,她满口答应说自己很有经验,今晚回去就写剧本,编一个和运动有关的时事小品,保证连唱带说还押韵。
此前我刚刚观摩过市里经费充足的秦腔演出,即便是梅花奖名角,即便传统剧目《三滴血》和几场武戏都见功力,也无法掩盖现代改编剧里叙事空洞、人物单薄、台词只是喊口号的事实,显然编剧没有花时间探究当下生活的秘密。
因此,眼前这个女人的自信和保证难以打消我的疑虑:一万元能请到什么水准的团体?一夜间能写出什么样的剧本?人民群众究竟需要什么类型的演出?政府给民众提供的“惠民演出”是否错位?我在高校时没想过,但现在,这些问题屡次浮现在我要签字的发票单据里。
去年,为了配合“丝路电影节”开幕,我们在万达广场搞有奖竞猜。我走上台,在群众漠然的神情中念别人替我写好的“桂花飘香,桑柘成荫”主持词,私下跳过几段,赶紧进入免费发放电影票环节。大爷大妈抢着领,宣传任务顺利完成。演出开始,“非遗鼓乐”,后排乐手显然有几次没跟上节拍。舞蹈“书香”,演员拿着几捆竹简,在五分钟时间里,唯一的表演就是展开,合拢,又展开,又合拢,如此反复。舞蹈“敦煌情”,小伙子金灿灿,姑娘披红挂绿。音乐响起来,他们按照节拍抬抬胳膊抬抬腿儿,不像敦煌,像是没睡够的打工人在单位门口打卡。我坐不住了,中途离场。这就是我几天前签字的两万块钱的演出吗?我们的经费就这样花掉了。
河南卫视的舞蹈《唐宫夜宴》我看了多遍。宫女、唐朝……西安不缺这些元素,永宁门外和大雁塔旁常常上演类似的舞蹈,但都比《唐宫夜宴》弱一些。后者胜在叙事,那些宫女有嗔怒有欢闹,人物灵活有趣,观众会识货。
也许我们也可以资助一些优质演出,我听说有一部儿童戏剧改编自庄子故事,虚实相生,大人小孩都很喜欢。主创团队正好在我们区,编导中有一位是克罗地亚人。我想到唐代的一些笔记小说,用现代戏剧理念去阐释,改成儿童剧,应该很好玩。
但这只是我没见到政策之前的幻想。2021年对演出的要求是,七月以前“围绕建党一百周年主题”,七月以后“围绕‘十四运’主题”,才有可能得到资助。儿童剧团老板改了数版,每版几千字,依旧围绕不了。我拿着手机,思忖着怎么回复才不让她太失落。直到最后,我也没向她提起过,我曾经准备过《酉阳杂俎》里的素材,想与她畅谈。
后来,脱口秀、小剧场、实验戏剧陆续到达我的办公室,看过“围绕……”之后,都没再出现。我的老友王声是西安青曲社副班主,曾和搭档苗阜一起登上过央视春晚。如果惠民演出购买他们的节目,群众应该喜欢。但王声也很难符合2021年命题作文的要求。再后来,图书馆开馆之后,我想邀请王声来讲一场评书,馆里的年度讲座经费却直到我离开政府机构也没有到位。
宣传部门提议我给王声打电话,请青曲社为我区演几场相声。不是政府出资,是让他们免费演。“既然群众喜欢,就让他们免费一下嘛,做做公益,奉献一下。”我答应打这个电话,但我并没有打。
王声笑称我是他们剧团的“顶头上司”,请我“多多指导”。哪敢哪敢,言过其实,在这里的这一年,我从未“指导”他什么,也未能和他开展合作。但换个角度,此言又非虚,我们要对他们开展监督——检查黄赌毒、疫情防控、消防安全——这是文旅执法大队的日常,也是我和他们仅有的来往。
市里要我们遴选合唱节目参加七一汇演。我跑了几个单位,所见平平,直到走进一间教室,听见退休教师们齐唱: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没有一丝丝改变……
say never never give up,
like a fire …
老年人唱《少年》特别动人。我转身对科长说:“就报这首。”这里是西安交通大学退休教师合唱团,相似的景象我曾在央视看过,清华大学老教师们齐声高唱“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领唱蹦跳了起来。台上白发苍苍,台下泪水涟涟。
永远年轻,永远执着,这正吻合建党百年的主旋律。这首歌也就他们能唱好,英文发音的难度,别的团队一时半会儿攻克不了,交大教师没问题。我相信这个节目会在全市汇演中出彩。
几天之后,节目被拒,理由是“不在规定的二百首党建曲目中”。我试图沟通,上级不予通融。
这一年,我欣赏的节目,帮不上忙。我有一些设想,却落不了地。市里给我们压力,说:“曲江和临潼区都有自己的品牌节目,你们碑林区没有。你们要抓好落实,拿出创意,结合当地文化,打造特色主题。”
曲江有“大唐不夜城”“不倒翁小姐姐”。临潼的历史地理优势我们更拼不过。骊山山腰,沉浸式话剧《1212西安事变》,观众走出剧场,在附近墙上摸得到1936年12月12日真实的弹孔。骊山山脚,歌舞剧《长恨歌》场场爆满。夜幕落下,山峦北麓点亮星辰,华清池畔羽衣拂动,一千多年前的贵妃曾在这里欢歌洗浴。剧中鼙鼓动地,观者恍然如梦。
我们碑林区有什么?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在市局会议上汇报:“我们有碑林,我们可以编一部关于书法的戏剧。全国乃至世界的书法爱好者,参观完碑林,还不够,还想来看这出戏,看完了口耳相传,那我们就成功了。书法史上多少动人的故事可以写。卫夫人带王羲之去看‘点如高空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王羲之喜欢观察鹅拨动水的样子,用自己的帖子换一群鹅。颜真卿的家族故事是爱国主义范本。《颜氏家庙碑》恰恰就在碑林区,在这里演这个故事特别有分量。他的侄儿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祭侄文稿》在舞台上缓缓展开,一定很震撼。我们也可以和舞蹈结合,台湾地区的云门舞集就曾经编排过现代舞《行草》,从‘永字八法’的第一笔画‘点’开始跳,棒极了,这都可以借鉴……”
我早已脱了稿,像在讲课一样说个不停。长条会议桌旁十几个区县的副局长们,诧异地看着我。对面的处长听完我的发言,没有表态,只是说:“下一位发言。”
也许我得先找个剧院,才可能推行这个想法。我的办公室向东行百米,有一座闲置的大礼堂,即原西安市委礼堂,我最近才知道,它是在1952年由著名建筑师洪青先生和董大酉先生共同设计的。洪青是中国第一批留学欧洲的建筑师,曾在1920年代先后于比利时和法国学习,后来因为喜欢唐诗和古代文化而选择了西安。他为西安设计的大量建筑至今依然美丽,北大街上的人民剧院、钟楼十字的西安邮电大楼、新城广场旁的人民大厦都还在使用。我眼前的这座老礼堂,主体采用传统的歇山屋顶,屋檐上蹲踞着神兽“嘲风”,内部是现代的钢筋水泥结构,旧是旧了,木质地板和墨绿砖红的彩绘,依然能看出往昔的精致。我咨询过专业部门,这座建筑是文物,得专门的装修公司翻修,造价一千多万。如果不翻修,仅仅加固,也不一定要演书法戏剧,就依着古旧的环境搞沉浸式戏剧,应该也行吧。“开心麻花”团队来过,某市实验戏剧院来过,都没有谈妥。
我渐渐意识到,别的同事似乎都对此事没有兴趣。我说起这些构想时,空荡荡的。毕竟,有没有新戏,这不是年度评审指标。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把这件事做下去,而且我剩下的任职时间不多了,根本不足以促成一部盛大的戏剧。
我只能放一放,去看看其他的群众文艺。我们在临潼区交叉检查,一天之内跑了十几个村儿。村文化站里堆放着许多高跷,村长说:“只能用柳木,既轻又有韧性,不易折。这还不算高哩,最高的有两米高哩,在仓库里。”我搞不懂,那么高,坐在哪儿穿?穿上了又怎么能站起来?村长说:“坐在墙头上穿啊!”我心里说:村长,村长,我可不可以爬上村委会的墙,穿一次试试?
一个世纪以前,这个村是整个关中地区的社火头牌。农历二月二,三原县、泾阳县的人都赶马车到这里来看社火。最有名的是“马踏青器”,青器,方言,即瓷器。把青器粘成一摞摞如小山,山巅放一只道具马,小孩儿爬上马背踏青器,踏不碎。都在这么传说,但都不知道这道具究竟怎么制作。因为1950年代到1970年代末,社火中断了三十年,再也没人会玩这绝活儿。有位老人今年93岁,他说他小时候见过,但也描绘不清。村长说:“社火得搞哩,年年搞。实践证明,把群众凝聚在一起的最好办法是文化活动。”这种全体参与的仪式、合作与狂欢,是对生活的润滑。
就像广场舞一样,以前我不看,觉得俗气。有天我突然意识到,健身房里的舞蹈之所以比广场舞好看一点,只不过因为我们为场地和教练多付了钱。如果我鄙视广场舞,更贵的私教课就应该鄙视我的大班课,富人区健身房就应该鄙视平民区健身房……金钱制造的差别和体面感让我变得过于清高,不去体察他人的真实欢乐。人间烟火,我得了解,别那么傲慢。
现在,看广场舞是我的职场新技能,我不仅要看,还要做评委。他们大多技巧不足,但是情感挺热烈。比赛在露天进行,太阳晒得我脸疼。我蒙上面纱,戴上墨镜和大檐帽,正打着分儿呢,身后一个大妈拽我:“你们这比赛什么时候报的名啊?我怎么都不知道?我现在报名来得及吗?”
一个舞蹈,戏曲造型漂亮,节奏也好。又一个舞蹈表现车站的嘈杂,几个大妈扮成村妇,扇着大蒲扇,用舞蹈展示自己的胖、热、汗,推推搡搡,喧嚷不休,很搞笑。比赛结束后,她们累得坐在花坛边沿上。我忍不住过去聊天:“你们简直太可爱了。”
花团锦簇的大妈舞蹈之后,一位清瘦老人独自表演武术《鸿雁》,沉稳、缓慢,衔得住力量。他的腿和躯干在空中叠成惊人的难度,不是瞬时的抛跌,而是充满气息的移动,神色呼吸如常。在这静和慢之中,掌声炸了开来。
我激动地给科长发短信:今儿你没来,我们有好的节目可以报到市里了,十分吻合“十四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