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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根”的食物才有生命

在原产地品尝食物,除了美味,

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

都是食物不可分割的部分。

《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经常有人找我,说希望和我一起做点儿“餐饮实体”。尽管我一个都没掺和过,但这并不影响很多与这部纪录片同名的综合餐厅、一条街甚至小镇,在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好几年过去,当初的“实体”基本上更名或者关张大吉,貌似我也该说说当时自己不愿意参与的原因了。一般有人来找,我只说两点婉拒的理由:首先法律上,节目的版权方是中央电视台,非授权不能擅自使用商标;其次,我们拍的是纪录片,除了美食,更多关注的是传统和人,节目拍完了我们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对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兴趣,也没能力。

但有时候,找来的恰好是熟人,非让我交出“密电码”或者“联络图”不可,我可能就要多花费一些口舌,跟人家讲道理。

比如说摄制组选择的食物绝大多数是鲜活的“在地饮食”,是有根的,搬不走,如果硬要把它们从四面八方聚合到一个灶台上,这不科学,我们最多只能聊胜于无地吃个表面文章。再比如说,那些草根食物真没什么秘密,选材、加工、烹饪,都谈不上复杂。但就像小面离不开重庆、肠旺离不开贵阳一样……当然,我最常举的例子是云南米线。

云南不同的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米线,像过桥米线、大锅米线、凉拌米线、小锅米线、豆花米线、稀豆粉米线……不一而足。大家比较熟悉的是过桥米线:汤温很高,把米线、生菜拨入汤碗,立刻就可以吃起来,鸡片腰片鱼片肉片都极嫩,汤极鲜。曾经在昆明生活过的汪曾祺先生说过,过桥米线是食品中的尤物,很名贵。不过汪老也说,在昆明,当地人最讲究吃的还是小锅米线。

我是看着汪先生的文章,第一次到昆明吃了小锅米线,当时觉得当昆明人真幸福。后来回北京,一些云南菜馆的过桥米线还行,但要吃小锅米线,就一定要提前打电话找熟人,否则做出来总觉得差了些东西,却又找不到原因。直到去年在昆明见了我们的顾问,美食家敢于胡乱老师,他的解释才让我们明白了为什么小锅米线一定要到云南去吃。

小锅米线是典型的功夫小吃,放在火上的锅比碗大不了多少,且必须是红铜做的,导热很快,这便是所谓的小锅。小锅舀上了高汤,煮沸以后加上剁肉帽子、豌豆尖儿、腌酸菜、油辣椒和酱油,最后放入米线,大火煮沸,一碗小锅米线才算做成。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其实每一步都有特殊的要求。

比如汤一定要用猪大骨、带皮腿肉,大火烧开,彻夜文火熬制,不乱配料,中间绝不添水。再说配料,剁肉帽子一定要选七瘦三肥的“清猪肉”,而且一定要是刀剁而成,不能用绞肉机。

配菜里须有豌豆尖儿和韭菜,尤其是韭菜,因为云南海拔高,所以韭菜香味很足。冬菜、甜酱、咸酱油也必须是昆明周边产的……这些在北京做得到吗?

好吧,就算这些材料都能运到北京,但是有一样东西太费时,这就是酸浆米线。

昆明人一定要吃酸浆米线,这是一种半发酵的米线,带有一种微微的、美好的酸味。制作酸浆米线共有十几道工序,天气好的时候需要一整天,天气差的时候需要三天才能做成,做好之后保质期却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如果在北京做这种东西,显然成本就太高了,这也是在北京无法像在昆明一样享受小锅米线的原因。

许多食物就像小锅米线一样,是当地人生活的一部分,只有在原产地享用,它才是有生命的美食。而搬到遥远的他乡,它们多少都会水土不服,会“闹情绪”,甚至会因为食客中没有多少懂得欣赏自己,而自暴自弃变成木乃伊的样子……

同样是煎饼果子,天津到北京才一百多公里,吃起来就是两种食物了,更别说北京和昆明,差着两千公里的飞行距离呢。再说,像小锅米线这种食物,因为配料和工艺,每一家都有差异,也都有自己的拥趸,很难标准化制作,这也是它故土难离的原因。

更重要的,在原产地品尝食物,除了美味,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食物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们做美食纪录片,也就是把这些场景截取和复原下来,传递给观众,也希望观众有朝一日置身于此,享受美味的同时也融入当地的生活。

如果说在北京吃小锅米线已经很难实施,那么我们《风味人间》拍摄的米线要在北京吃到就更是奢望了。

这次我们拍的是德宏的“过手米线”,阿昌族以手抓食的一种小吃。这种进食方式,即便在云南众多少数民族中也属鲜见。

先说制作,过手米线的制作相当耗时,米线要选用德宏特有的红米做成,又香又糯,又滑又软,不结团、不粘手。佐料的品种很多,且都需要事先加工,烤肉绝对少不得,带皮猪肉放到石板上火烤,不停地翻面至七成熟,剁碎后放入豆粉和酸水搅拌,制成肉馅。花生、辣椒、大蒜、芫荽等佐料舂碎和猪肝一起拌入肉馅,制成最终的拌料——“帽子”。

再说食用,吃过手米线常伴两道配菜,一个是煮干萝卜片,干萝卜片煮熟带汤上桌,柔软醇香。另一个是白豆腐,略微发酵,带着酸味。先抓一小团米线置于手心,然后将拌料放在米线上,直接入口,这就是过手米线了,在别的地方真的吃不到啊。

过手米线是阿昌族待客的第一道菜,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等都必不可少。这次我们拍摄的一家,女主人寸祖华负责制作米线和拌料,丈夫和侄子打下手。餐桌前,男主人老杨五指并拢,在手心放一团凉凉的米粉,然后熟练地盖上“帽子”,当他的手捂上嘴巴的刹那,我看到画面里的他幸福地闭上了眼睛……我想,这可能就是我认为的最好的食物了,它,是有根的。

2018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