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饼相拥,鲜和香缠绵,
这是动物蛋白与碳水化合物最美妙的天作之合。
说到泡馍,一般会习惯加上两个字的前缀:西安。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更喜欢银川的泡馍。
第一次到银川是1994年,全国一百多位拍纪录片的,集中在这里开行业年会。会议承办方宁夏电视台负责地接,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大家都喊他小康。我和小康相识差不多三四年时间,他大名叫康健宁,是当时的部门主任,也是纪录片导演。
生活里,小康是一个严肃的人,一天到晚紧锁着眉头,像谁都欠他几个亿似的。银川话管这种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表情,叫“死面饼子脸”。到银川安顿下来已是晚上,当着康导,我故意说了一句:“苦寒之地啊,估计消夜是不要考虑了。”余光里看得到小康怒目圆睁,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自称小武,是康导的跟班儿。小武说楼下有车,请大家去吃消夜。我数了数,面包车上一共七人。找了个店门口坐下,康导已经坐在那里。“我不喝酒,今晚陪你们吃羊脖子,”他板着脸,眼皮也不抬,“我们宁夏苦地方,羊脖子就是招待贵客的了。”
不到一分钟,酒和菜都上来了,全是大盘,尤其是羊脖子,一共八根,堆在茶盘儿里,像山一样。好家伙,我思忖着,这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完的吧。但结局是,所有东西一点儿也没剩下。羊脖子是我对宁夏食物的第一印象,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肉。
但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天中午。眼看到了吃午饭时间,我很无奈地摸了摸肚子,算是抱歉地通知肠胃,即将到来的是一顿会议餐。这时候康导出现了,身后带了一个小朋友,梳着娃娃头,十几岁的样子。“欢欢,这就是那个嘴特别馋的家伙,”康导指着我,“你单独带他去吃个泡馍。”
欢欢大学毕业后,跟康健宁学习做纪录片,当时她刚去央视《东方时空》工作不久。这姑娘对我来说不陌生,她姐姐是低我两届的学妹,叫徐扬,性格外向,快人快语。不过欢欢性格正相反,睁着大眼睛,慢声细语,说话像零点五倍速的。
银川城市规模不大,欢欢带着我一边走一边慢慢说着话,中间还回了一趟自己家,取了两只搪瓷碗。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回民小店,三个茴香饼,两碗烩肉,一碟羊油辣子,非常简单的餐食,我吃得浑身是汗,相当上头。欢欢解释说:“这就是我们银川的泡馍,可能和西安的不太一样。”
这之前在北京和西安都吃过泡馍。西安的做法,是把半熟、不完全发酵的面饼,手掰成小小的碎块,厨师在锅里和羊肉或者牛肉一起烩,可以按照顾客对汤量的不同要求,做成“干泡”“口汤”或者“水围城”,汤滚饼熟,浑然一体。
欢欢带我吃的这种,也是羊肉加木耳、黄花、粉条一起烩汤,但汤和发面饼是分开的。相比西安泡馍,这里的“泡”不是状态,而更像是一个动作,把已经全熟了的饼子撕上两三块,捏一下,放到汤里,茴香饼在清汤中迅速恢复身形,并饱吸鲜汁,吃起来非常爽口。
和其他人不同,头回吃,我就喜欢上了银川泡馍。当然,结合欢欢的介绍以及前一天吃的羊脖子,我对银川泡馍的认知,最初是建立在“宁夏有全国最好的羊肉”这个认识上的。
有时候非常羡慕美食家这种职业,其中一点,就是他们经常搞一些名为“垂直品鉴”的活动,供吹牛用。比如聚合不同餐厅的烤鸭,不同水域的大闸蟹,或者全国各地的羊肉,一字排开吃过去……在羊肉的问题上,中国美食家的结论是,无论质地、味道以及口感,盐池滩羊都排在前列——这是让宁夏人引以为傲的事情。
我们研究食品科学的顾问,针对羊肉,也跟摄制组分析过,很多蛋白质、短链氨基酸等听上去很高大上的词语,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宁夏滩羊几乎“吃不出腥膻的味道”,全国其他地方无法企及。这直接导致了拍《舌尖》的时候,导演毫不犹豫,把羊肉的故事主人公,确定在盐池县的马阿舍夫妇身上。当然这是后话。
接着说泡馍。
后来到银川次数多了,对这里有了更多的了解。银川是个移民城市,就像康导,在银川长大,祖籍却是石家庄。欢欢出生在银川,但父母都是四川人。正因为如此,银川的食物多多少少带着别处的饮食流变痕迹。
1996年,央视新来了一个小伙子,银川人,叫王路,跟着我学摄影。王路酒量好,西北拳划得特溜,但他父亲却一口京腔——是当年从北京援建宁夏的话剧演员。为表示亲近,我跟王路聊起他老家泡馍的话题,并对北京吃不到这口儿表示惋惜。
王路呵呵一乐,带着我打上车,到了琉璃厂附近的银川驻京办,楼下有个不起眼、没有标牌的店面,专为银川来京办事的人做银川泡馍。我照例要了一碗两张饼的泡馍,没想到上来的,却是切成条状的饼,热腾腾卧在羊肉清汤里。我表示疑问,并且把欢欢带我吃到的银川羊肉泡馍仔细形容了一番。
“哦,你那个也是泡馍,”王路恍然大悟,“但在我们那儿,更多的人叫它烩肉,配发面饼或者米饭,我点的就是这个。”话说完他的烩肉来了,可不就是几年前我吃的那样吗。
按照王路的解释,很多食物传到银川,都有细微的变化。像泡馍,源自西安,但银川人习惯吃切成细条的。另外我喜欢的羊肉汤,几乎就是西安水盆羊肉的变体,明显的标识是烹制工艺相同,只把粉丝换成了更筋道的水晶土豆粉。王路帮我又要了一碗他称为“烩肉”的汤,并建议我再要一碗米饭。“宁夏大米好吃。”他说。
这句话似乎让我明白,喜欢银川泡馍,可能另有原因。
我老家生活习惯接近中原,饮食上喜欢喝汤。无论是放了很多胡椒的鸡汤,点了红油的羊肉汤,还是偏素的沫糊汤,都喜欢用来佐面食。撕下一块馒头或发面饼,拇指和食指指肚一用力,捏成片状,放进汤里,用勺子舀起来吃——这和银川泡馍非常相像。而西安泡馍用的是死面饼子(大家证明,我没说像康导的脸哦),你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它不断扩张体积、绽放笑容、饱蘸汤汁的模样。
吃东西的习惯就是这么顽固,远隔千里,也会更加青睐接近童年记忆的风味。
而且人认识食物的过程,总是一点一点深入的。不久再去银川,发现康导和小武常去的一家餐厅,名字就叫“秦味斋”,这是标定出身的意思呗。而且泡馍店除了烩肉,也有北京办事处那种条状饼子的泡馍。
小武恰好和这家老板熟悉,专门介绍说,这是北京来的导演,你要给他好好做。那一顿,两个饼泡馍,我吃了两大碗,八寸的大海碗,而当时我的体重不到六十五公斤。老板一边看我吃,一边跟小武耳语:“这人怕是个骗子吧,怎么可能是北京的?我们这拉板车的都吃不了这么两碗。”
这个笑话被康导到处散播,结尾还要加上一句他自己的评价:“你看,不管到哪儿,一遇到吃就原形毕露——明显苦地方来的。”说完,还难得地笑出声。
不过宁夏的另一个故事,康导至今不知道。那时候他升了官,我是陪单位领导去银川,说是谈合作。到的时候下午五点,眼瞅着到饭点儿了。和领导一起的晚餐,显然是苍松翠柏、庄严肃穆的画风啊。于是请了半小时假,迅速下楼,到王路指定的泡馍馆,先“心疼”了一下自己。及至宾主相见,举杯言欢,只有我呆若木鸡。康导,不,康台,很疑惑,过来问我怎么不动筷子。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我当时已然吃到下巴了,正享受着颅内高潮的缓缓平复……
算起来,去宁夏的次数,已经不少。对宁夏食物的了解,也比普通人更多。吴忠冷手抓,大武口的凉皮儿,黄渠桥羊羔肉,中卫蒿子面……但我仍然最喜欢银川的泡馍。今天的银川,城区面积已经扩大了五倍有余,之前记下的那些小馆子,也早已不见踪影。康导、王路、欢欢……他们在宁夏生长,如今也都离开了塞外江南。
几天前再访银川,第一顿照例泡馍。看着烩肉里,面饼的孔隙逐渐舒展出笑容,汤和饼相拥,鲜和香缠绵,在我看来,这是动物蛋白与碳水化合物最美妙的天作之合。
发了朋友圈,已经是央视顶尖导演的徐欢留言说:“都七八年没回过银川了,真想念那里的味道。”
2020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