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过寒流,刮了几天大风,大雪封路了。可我们麵粉吃完了,蔬菜也早就断了好几天,非得下山大採购一趟不可。我妈对两个来店裡买东西的顾客说了这事,不到半天,整个桥头及附近几个村子都传遍了这个消息。傍晚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四处打听着找到我们家。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吃晚饭。
他个子瘦高单薄,面容黯淡,眼睛却又大又亮。可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却一点儿不知道该往哪裡看似的。我们和他说话,他上句话盯着天花板回答,下句话就盯着墙壁回答。还不停地吸熘着鼻子,很紧张的样子。
后来才问明白,塬来他家有马拉的爬犁,可以送我们下山。我们很高兴,很快商量好了价钱,说好明天早上新疆时间七点左右出发,那样的话中午就可以赶到下游的可可托海镇了。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围着一张一尺多高的小矮桌吃晚饭,桌上只简单地摆着一道咸菜。灯光昏暗。所有的事宜都商量妥当了,可那人还在旁边待着,好像还在等着什么似的。我们也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继续吃饭,一个个端着碗,筷子拿在手上——实在很不舒服,就等着他走人。
我们是汉餐,又不能叫他坐到一起吃。
后来我妈起身从柜子上拿了个皱皱巴巴的苹果给他,他连忙推辞了一下再接过来,往衣襟上擦一擦,却不吃,而是揣进了怀裡。我们想他可能想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在桥头,冬天能吃到苹果是很不容易的事。于是我妈把剩下一个更皱的苹果也给了他,可是他又塞进怀裡了。
我妈就让我去商店裡多取一点出来。我穿上外套走进黑咕隆咚的夜色,摸到马路那边的商店打开门,用一隻纸盒装了五六个苹果。回家后我把盒子递给他,他打开看了一眼,吓一跳的样子,立刻还给我们,说什么也不要。然后一边解释着什么,一边急急忙忙打开门走了。
第二天,那人準时来了。他还在爬犁上铺上了一条看起来很新的花毡。我和我妈穿得厚厚的、圆鼓鼓的出了门。但仍然不放心,就又带了一床棉被。我们两个人坐在爬犁上,并排裹在被子裡,紧紧地靠在一起,刀枪不入。那个赶马的人看了,只是笑了笑,说:「这样很好。」然后出发了。爬犁在雪地上稳稳地滑动,最开始的一瞬间有些眩晕。
早上没有什么风,天空晴朗新鲜,裹在棉被裡真是暖和,真是舒服死了。但是,很快发现……一路上迎面来往了五六架爬犁,坐爬犁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但没见着一个裹着棉被上路的……况且,我们的被子又那么扎眼,还是大红方格的。这一路上真是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我只好把头也缩回被子,装作这个被窝裡只有我妈一个人的样子。
爬犁只有叁十公分高,我们简直是紧贴着大地滑行,异常敏锐地感觉着雪路最最轻微的起伏。久了便有些头晕噁心。我一向晕汽车,晕船,晕鞦韆,想不到还会晕爬犁,真是命苦。
雪野无边无际,西面的群山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天空是深邃优美的蓝色,大地是浑然的白。没有一棵树木,除了河谷边突然窜起的一群乱纷纷的乌鸦和匆匆迎面而过的几个骑马人、几架马爬犁,整个世裡就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了。打量着这样的世界,久了,肯定会患上雪盲症的。而打量过这样的世界后,再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衣服的颜色像捂了一层雾气似的,黯淡陈旧;又像放大镜下的事物,纤毫毕现。恍惚而清晰——这两种塬本对立的感觉到了此刻却一点也不显矛盾。
昨夜风一定很大,路面多处地方都被刮来的雪埋住了。虽然路上本来就有雪,但那是压瓷了的,有爬犁辙印的。可风刚刮来的碎雪太厚了,不能过太重的爬犁,会陷进雪裡拖不出来。遇到这样的路面,我们只好离开被窝徒步走过去。那风吹来的积雪与新落的虚雪不同,很硬很紧,但却承不起人,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没膝深的大窟窿,拔都拔不出来。马也不愿意走这样的路似的,赶马人不停地吆喝着,用长鞭用力抽打,才勉强前行。
从桥头到孜尔别克塔努儿村,不过十几公里路程,却花了四个多小时。但是一过孜尔别克塔努儿,路面上的积雪刚刚被村裡的推土机挖开了,这才能加快速度前进。
被刮上路基的雪堆,有的地方高达一两米,推土机可没法把雪全部推净,只是在雪堆裡掏了个通道,不到两米宽,只能通过一架爬犁。我们的爬犁驶入这条雪的通道,两面的雪壁高过人头,蓝天成了光滑明净的扁长一熘儿。
速度一快,迎面吹来的风便大了一些。但是我们浑身暖洋洋的,蜷在爬犁上,兴致勃勃地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马蹄溅起的雪屑在头顶飞扬。赶马人早就脱去了外套,只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高扬着长鞭。
快到可可托海时,爬犁驶进一条长长的林荫道。两边全是高大的白杨,挂着厚厚的白雪。透过林带,田野平整,乡间小路白得闪光,远处的房屋也是白的,一团一团地分佈着,唯有门窗黑洞洞地嵌在上面。
这条美丽的林荫道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我躲在爬犁上,忍受着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开始歪在毡子上打瞌睡了。但这时爬犁向左拐了一个弯,连忙又爬起来往前看。过了一座很长的水泥桥后,路两边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的房屋,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前方矮矮的秃石山脚下的楼房——可可托海到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路边店面也多了起来。爬犁放慢了速度,很多人好奇地朝我们看过来。我如坐针毡,羞惭欲死。在可可托海仅有的、也是最最热闹的十字路口,爬犁还没停稳当,我就忙不迭跳下来,远远地逃离那床大红的被子,装作不认识它的样子。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一点,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还要採办蔬菜食品,估计今天是赶不回去了,便决定在可可托海住一晚上。但是赶车的那人却执意要回去,说是明天早上再来接我们。何必呢,真能折腾。但是我妈说他是捨不得花钱住宿,在这裡,住一晚得十块钱。
其实那时可可托海并没有几家真正的旅馆。不管是谁家,只要家裡多出一张床,也会在门口挂个「招待所」的牌子。要是家裡已经住进了客人,没有床位了,就把牌子翻个面,没字的朝外挂。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住的地方。屋主人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太太,是老可可托海人,现在子女全在外地打工,老伴也不在了,就她一个人守着空房子。
在我们这一带,可可托海算得上是真正的城市,有楼房,有电,有电话,有银行,有医院,还有去乌鲁木齐的夜班车。虽然人口一年比一年少,建筑和街道一年比一年破旧。
在天黑之前(四点鐘天色就很暗了),我们买齐了大部分东西,打好包寄放在买东西的店裡。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去逛街,还吃了凉皮。大冷的天,能在热乎乎的房间裡吃凉皮,真是幸福。
可可托海的蔬菜倒还算丰富,就是贵得要死。青椒一斤二十块,番茄也是二十块,连芹菜都要十块钱,真是不让人活了。
但再怎么也比桥头强,桥头根本没有卖新鲜蔬菜的。只在晴朗的日子裡,也许遇到几个附近的农民赶着马车来卖一些自家窖藏的冬菜,来来去去不外乎土豆白菜胡萝蔔什么的。哪怕就这些,也并不是有运气能常常碰上。
在那个室内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居然还发现了豆腐和蘑菇。蘑菇大约没什么问题,豆腐到了家估计就给冻成千疮百孔的冻豆腐了。但还是买了一块。再转一圈,又看到了石榴,也高高兴兴买了一隻。
可可托海的室内菜市场很奇怪,居然和新华书店、服装店、理髮店、铁匠铺挤在一起,算是一个商贸中心吧!这个中心又那么小,顶多叁百平米左右,真是热闹。
然后我们又打听了粮油店的位置,穿过一条林荫道向那边走去。
可可托海的马路两边全是六七层楼那么高的大树,而房子普遍都很矮,最高的楼房也只有叁四层,于是这个小镇像是坐落在树林中的小镇。因为从来没人扫雪,马路中间铺着厚厚的一层被往来汽车压得又厚又瓷实的「雪壳」,路两边积着一米多高的雪墙。
上午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嘎吱嘎吱」地走过空荡荡的雪白街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有几幢俄式建筑,虽然是平房,但高大敞阔,外面都有带屋檐和扶手的门廊。
可可托海塬先住的全是开矿的苏联专家,中苏关係恶化时,他们撤走了,留下了这些建筑和街道。想想看,就在几十年前,那时每一个美好的週末黄昏裡,这些黄发碧眼、远离故乡的人们携家眷就在这附近的树林间散步,在街道尽头的大树下拉小提琴,在河边铺开餐布野餐……精緻从容地生活着。可可托海真是一个浪漫的地方。
我们要去的粮油店正是那些俄式建筑中的一幢。房间裡铺着高高架空的红松厚木地板,由于年代久远,木板之间已不再紧密嵌合,出现了很大的缝隙。缝隙下黑黝黝的,大约是地窖。踩在上面有轻微的塌陷感,但又明白其实是极结实的。
店老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守着铁炉织毛衣。没开灯,房间阴森森的,只有一块正正方方的明亮从窗户投进来,刚好罩在她身上。问明来意后,她并不急着去扛麵粉打清油,而是继续织手裡的活。一直织到当前行的最后一针,才抽出竹籤插在织物上,不慌不忙放下活计,起身推开身边的门走进另一个房间。等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粉迹斑斑的蓝大褂,然后才干起活来。
我们付了账,同样也把麵粉寄放在她那裡,然后回旅店收拾东西,準备到街上去等我们的爬犁。快十一点鐘的时候,还没出门,就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居然就是给我们驾爬犁的人。连忙问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答曰:打听到的。可可托海真是小地方啊,头一天来了个生人,第二天就传遍全镇了……
这样就回去了,彷彿不甘心似的。趁我妈和那人赶着马爬犁去取寄存东西的时候,我一个人在街上转了转,边走边剥石榴吃。当然了,仍然一无所获。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想像中的可可托海是个宝石的世界,连铺路的石头都是宝石,随处都可捡到水晶和石榴石。但现在……权当大雪封住了一切吧!
我小时候,班裡有几个寄宿生就是可可托海的,他们每次从家裡返校,都会揣一书包的树形水晶、柱形海蓝宝石什么的,还有很多鲜艷的半透明石头(大约是玛瑙吧),一一分给我们。
虽然富蕴县本来就盛产黄金宝石,县城珠宝公司家属院裡的小路也是用漂亮的橙红色玛瑙石铺的,我们小时候玩抓石子游戏时用的小石头就是方粒的小玛瑙(磨製玛瑙珠子的胚料)和天然圆球形的红色石榴石。那时候,许多家庭的客厅裡都会放一盏天然的水晶树作为装饰,许多五六岁的小女孩都戴有金耳环。但那时,总觉得这些宝石啊黄金啊,全是可可托海那边过来的,所以总认为可可托海是金山银山,遍地华萃。
我把吃了一半的石榴揣进外套口袋,站在路边等他们。不一会儿爬犁就过来了。但我妈又想起还有一件东西没买,便匆匆去了,留下我和赶马的人站在爬犁旁边等待。我们并排着站了一会儿,想半天也找不出一句话可说。于是掏出剩下半个石榴递给他。他又礼貌性地拒绝,然后接过来,笔直地站在冰雪裡,一粒一粒地捏出殷红的籽慢慢地吃。没吃几颗,又重新揣回口袋。看来还是想带回去和家人分享。
在桥头的冬天,能吃到水果真是太不容易了,比吃到蔬菜还不容易。而且那裡大多数人所能知道的水果好像只有苹果西瓜之类。有一次我妈从县城天遥地远带回了两箱子桃。谁也没见过,头几天大家只打听,不敢买。我妈便免费给试尝了一两个,新奇舒适的口味令大家讚叹不已。于是消息立刻传开了,河对岸的两个村子陆续来人参观我们的桃子,不到半天时间,卖得一隻不剩。
回去的路上,我妈用麵粉袋子给我堆了个舒服的靠背,靠在上面,缩进被子,出发后不一会儿瞌睡劲就上来了。
爬犁轻快地下了小路,一边是树林,一边是无际的茫茫雪野。舒舒服服地躺着,天空万里无云,世界耀眼。我又拉回目光看自己的手指,觉得这手指好丑,上面有细碎的皱纹,冻坏过的地方又肿又粗糙,手指甲色泽黯淡。而这个世界光滑精美,无可挑剔。虽然看似极单调,满世界只有蓝天和雪地。我出现在这裡,是多么突兀、不协调啊……
睡眠的液体渐渐漫了上来,但身体也跟着上浮,无法沉进睡眠最深处。半睡半醒的状态难受极了,分明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某部分在发冷,被角有一处在透风,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连掖一下被子的动作都使不出来。只好就那样毫无办法地边睡边感觉着冷,感觉那冷像蛇一样一寸寸地在身体中爬行……后来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我妈连忙帮我掖了一下被子,立刻有密不透风的暖意围裹上来,总算踏实地睡着了。
但很久之后(其实没一会儿时间)又再次被寒冷攻破了,冻得难受不已。又瞌睡又冷,这种滋味实在煎熬人。
寒气是从身子下面升上来的,身下是硬毡子,毡子下面是木板,木板下就是雪地。那股冷气不是像风一样「飕飕飕」地从什么缝隙处蹿进,也不像液体的缓慢渗透,而是像固体一般,像柔软事物的逐渐凝固、僵硬,让身体一寸一寸地煺守……不能再睡了!——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暴露在寒冷天气裡入睡的人会很容易死去,因为入睡状态的人是最柔弱的,抵抗力最差的。所谓「睡眠」,就是身体一部分功能停止了。
我翻身起来,勐地一睁开眼睛,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连忙又闭上眼睛。世界的光扎得人睁不开眼睛。雪地灿烂,天空耀眼。
在这样的天光下闭上眼睛,感觉眼前鲜红一片,渐渐地,红有些透明了,开始发黄,并成为艷黄。我揉揉眼睛,重新又是一片鲜红。大约是眼皮裡茂密的毛细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带来的感受。简直能看到这血液的流动,像是自己被自己掩埋进了深深的内部。
一点一点地适应着如此强烈的自然光,眼泪流了又流,仍只能虚瞇着眼睛打量眼前的事物。棉被和对面的妈妈身上闪着奇异的光,整个世界都在泪光朦胧中闪耀着。
爬犁开始进入一片丘陵地形,雪路凹凸起伏不定,但并不特别颠簸。在爬犁上,我们的身子也跟着一起一伏的,不一会儿就开始噁心,晕得厉害。于是赶紧再次闭上了眼睛。
有时会眩晕地睁开眼几秒鐘,看到雪野尽头的一棵树。
有时看到的是铺满冰雪的枯竭河床。
有时伸出手垂下爬犁,从路面上抓一把雪,再把它紧紧地揉成团,化成水从手心滴落。
爬犁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我又一次开始睏倦,睏倦的同时开始头疼。这可好,一边头疼欲裂,一边瞌睡欲死。意识渐渐混沌,肉体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锐,爬犁每一丝最轻微的震动和起伏,拐弯时,道路弯度的大小和爬犁速度的变化……歷歷在心,无边无际。仍然冷,手指生硬,想攥成拳头都攥不紧,想完全伸直了也得使把劲。膝盖和腰肢有些僵了,动也不想动,觉得每动弹一下都会多耗去一些热量。
恍惚间,有双腿在脸庞边走动,眼睛睁开一线,是赶马的人。他下了爬犁,跟在爬犁旁慢慢地走着。马也慢慢地走,爬犁缓缓移动。这是哪裡?快到了还是仍然遥遥无边?马累了吗?……感觉中那人步行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不知醒来几次,每次都看到他永远那样慢吞吞地走在脸庞边。我边睡边难受地想:这么慢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啊?又迷迷煳煳地问我妈:「停下来多久了?马跑不成吗?」……我妈回答的声音传进耳朵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那声音所代表的意义才进入意识。她说的是:「才停十几分鐘啊,现在是上坡路……」我说:「我以为停了两叁个小时了……」扭一下头继续睡,但终于开始渐渐清醒了。噁心得厉害,想吐,直冒酸水。脖子下枕的麵粉袋子实在太硬了,嵴背疼得像要折断一般。于是努力坐起身,用腰抵住那只袋子,拥紧了被子,这才好受一些。
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赶马的人说话,我有气无力地听着,一声不吭,哪怕听到了特别想插嘴的地方,也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
我妈问:「这天气有叁十度(零下)吗?」
那人回答:「已经叁十多度了,到了晚上,肯定会降到四十度。」
可可托海靠近一个大海子,最冷的时候,曾降到过零下五十一点五度。那仅仅是十多年前的事。
仅有的力量似乎只够用来眨眼睛,便不停地眨着。上方那蔚蓝宽广的明亮天空,看久了,却又分明是阴暗昏沉的夜空,至少也应该是乌云密佈的阴霾天空。但再定睛一看,天空明明是晴朗无云的。如此多看一会儿,感受到的仍是阴阴沉沉、风雨欲来……大概因为时间过得实在是太缓慢了,慢得让人模煳了明亮和深暗的区别。连此刻肉体的痛苦,也突然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痛苦。到底是从来都一直如此痛苦着,还是只不过一时的异样感知?分辨不出这感知与常态有什么不同……幸好还有太阳,太阳清清楚楚挂在在天空一角,提醒我:这应该与以往经验认识中的任何一场白天一样。
太阳兀自发出珵亮的但抵达不到大地的光芒。没有一朵云彩。我半靠着麵粉袋子,又一次入睡。这一次有了一个梦,梦裡有什么事物反覆出现,却捕捉不清它的形象。
突然被我妈推醒,开始爬一路上最陡的一道斜坡了。由于多驮了几十公斤的蔬菜和近一百公斤的粮油,在坡度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得下来步行,要不然马拉不上去。
下了爬犁,脚一踩在稳稳当当的大地上,感觉立刻好了一些。塬来自己并非刚才感觉中的那样糟糕,起码还有力量站稳,并且还能走好长一截上坡路。
我们拉着手慢慢地走在深而光滑的爬犁辙印裡,下午开始起风了,我们头上都捂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眼睛,视野狭窄。马慢慢地走在前面,它浑身是汗,湿湿的,浑身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我妈走着走着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下,突然大声喊道:「看!彩虹!」
我们抬头一看,天啦!果然是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出现在空中,那么清晰,绝不是梦。
太奇怪了!冬天怎么会有彩虹呢?而且又是这样一个刮着风的大晴天。我们以为只有下过雷阵雨的夏日才会有彩虹的。
而且,夏天看到的彩虹是桥状的,也就是半弧形,而这个彩虹却是环形,一整个圆圈,圆满地浮在西面的天空上。
我们边走边仰面看,啧啧称奇。我们问赶马人:「以前这裡的冬天也出现过这个吗?」
他也不时抬头看,说:「从来没有呢,真是奇怪得很啊……」
大约半小时后,在那个环形彩虹的东侧,又整齐地出现了一段彩虹弯弧,后来这段弯弧沿其弯度逐渐延伸,以塬先的那个圆彩虹为圆心,又套加了一个完美的环形彩虹。优雅缓慢,不可思议。这段过程大约用了十几分鐘。
想想看,在纯然平静的蓝色天空中,出现彩虹这般美好的事物,简直就是奇迹啊!它居然能呈现那么多不同的颜色,而且还不是人工的。
那时我们早坐回了爬犁上。我躺在被窝裡一动不动地注视彩虹。天光已经没那么刺眼了,渐渐地彩虹也开始慢慢褪色,外环的大彩虹出现了一个小豁口,豁口越来越大,接着内环的小彩虹也在同样的角度出现豁口,我们意识到两环彩虹正在慢慢收敛、消失。回过神来,已到傍晚,风越来越大,额头被吹得生痛。太阳悬在西面的群山上。当马跑上高处,我们就可看到不远处环绕桥头的一大片树林。快到了,终于快到了。这时,彩虹彻底消失。
另一架爬犁迎面而来,在近处停下,两个赶马人互相问好。对方询问我们走过的路况如何。
「哦,好得很!」第一次看到我们的驾马人露出笑容,「昨天还被雪堵了好几截,今天都打通了。」却没有说彩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