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后。
大汉伏波将军路博德缓缓走到江畔,隔着宽阔珠水,望向远处那一座巍峨的番禺城。
那高大的城墙与从前一样,几乎没有变化,但城中主人,却已变换了数次。
赵昧已死去很多年,曾在长安寄住十多年的赵婴齐回到南越即位,没过几年也弃世而去。如今在位的,是赵婴齐年仅七岁的幼子。唯一不变的,唯有丞相吕嘉。这位元老重臣依旧牢牢把持着南越朝政大权,甚至连丞相前的“右”字都去掉了,成为独一无二的权臣。
但这种权势,在大局面前已变得毫无意义。
去年天子派遣使者前往南越,商讨内附之事。不料在吕嘉刻意煽动之下,整个番禺城陷入癫狂,竟至攻杀了汉使,与大汉彻底决裂。天子闻之大怒,调遣数路大军,与南越开战。
吕嘉故技重施,封闭五岭关隘,以为可以耗到汉军撤退,一如既往。可这一次他没料到,一支庞大的汉军从遥远的益州出发,借道夜郎国,顺牂牁江一路东下,突然出现在珠水上游。
几十年来,南越人早已习惯,汉军不可能逾越五岭。这一支奇兵的出现,给南越军队造成了极大的士气打击。一夕之间,军心大乱,从未陷落过的五岭防线顿时崩溃。然后汉军主力趁机越过山岭,第一次杀入南越腹心地带。
如今伏波将军路博德的大军,已进抵珠水北岸,与番禺城隔江而望。到了这地步,即使是路博德自己,都无法阻止南越国的覆亡了。
“唐校尉。”路博德忽然喊起一个人。
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胖子应声走来,手里还捧着一个胥余果,果壳已开,一支苇管插在其中:“路将军,先喝些汁水去去暑气,等下再吃点裹蒸糕。”
路博德接过胥余果,却不急着啜饮:“珠水上游的水军,何时可到?”唐校尉略加沉思,很快答道:“南越在珠水没有防备,大军顺水而下,算算该是今日会到。”
路博德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么就先不急着攻城。等诸路聚齐,一举攻拔则可。
他索性寻了块石头坐下,捧起胥余果啜了几口,确实口感甜美,滋味上佳。他喝得舒服了,斜着眼睛看向番禺:“这南越国上下,也忒托大了。珠水不设防也就罢了,你看那番禺城的城门,居然连个瓮城都无,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兵临城下吗?”
唐校尉恭谨道:“南越偏安一隅太久,对于国境之外的事情向来不关心。大汉这些年的种种布局,他们茫然无知,只盯着五岭天险,浑然不知形势大变,焉有不败之理。”
一说起南越国,此人就浑身升腾起一股犀利肃杀之气。路博德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这个胖子一头沧桑白发,身材虽说臃肿,却有一种凝实锤炼过的坚韧,唯有腮帮子肥嘟嘟的两团肉,撑得面颊几乎没有皱纹。
路博德很敬重他,因为这个叫唐蒙的人,干成了一件普天之下没人能做到的奇迹。
多年之前,他给天子上书,请求开拓夜郎道,打通西南。当时朝野反对声极大,认为这种工程根本不可能完成。但唐蒙以惊人的顽固说服了天子,主动请缨,亲赴蜀中主持修路。
这一修,就是足足二十二年时间。
当竣工的消息传到长安,整个朝野都被唐蒙所震惊了。要知道,那不是坦荡平阔的中原,而是瘴气弥漫、峰峦层叠的西南山区。换了常人,恐怕待上一个月都要崩溃,而唐蒙逢山铺路,遇水架桥,硬是在崇山峻岭之间,开辟出一条直通夜郎的大道,其过程之艰苦卓绝,令长安每一个人包括天子在内,都满怀惊叹与疑惑:唐蒙对这条路,为何怀有如此强烈,乃至于超乎理性的执念?
唐蒙从来没有解释过理由。他只是对天子谦卑地表示,当汉军抵达番禺城之时,希望自己能够在场,亲眼见证其陷落。
英雄的心愿,没有人会忍心拒绝。
“番禺城旦夕可破,你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可以先提出来。”路博德掂了掂胥余果,神态轻松。
唐蒙摇摇头:“只要将军能成功入城,擒获吕嘉,便足够了。”路博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吕嘉乃是南越祸乱之根源,陛下指名要抓的人。就算你不说,我也志在必得。别的要求呢?”
“城中有一个卖梅香酌的酒肆,若其尚在,还望不要侵扰。”
路博德听来听去,怎么他都是为别人安排:“你自己呢?就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唐蒙沉默片刻,拿起一根树枝,在脚下的江滩划拉了一阵。路博德一看,这居然画的是一张舆图,上面番禺城、番禺港的位置清晰可见,就连附近白云山的范围也都标出来了。
“好精准的手艺。”路博德双眼一亮。
唐蒙在白云山中画了一个小圈,恭敬道:“待番禺城归降之后。这一片区域,请将军约束麾下,不要采樵割草,留个清净便可,蒙别无他求。”路博德问:“这是什么地方?可有标志?”唐蒙淡淡一笑:“只有一处故人的坟冢,这么多年,也不知在不在。”
路博德眉头一挑,感觉这背后有事。不过唐蒙无意解释,起身走到江边,负手轻声道:“昔日有人要我以大局为重,今日我便以大局还报之,也算是践诺了。”
他讲话时,眼睛看向番禺城头,不知是对谁在讲。路博德吩咐手下记下来,又道:“等到吕嘉受擒,番禺城降,你打算如何?”唐蒙笑道:“等到岭南平定,在下打算辞官。”
“哦?”路博德颇觉意外。好不容易平定南越,正是论功行赏之时,这家伙怎么反而要跑了?
唐蒙缓缓抬起头,苍老疲惫的面孔面向天空:“在下本是番阳一个碌碌无为的县丞,苟且偷生而已,风云际会之下,被推至这个位子,实在是德不配位。这些年在西南修路,自觉筋骨劳损,心神消磨。如今总算熬到南越归附中原,我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了。”
路博德颇有同感地点点头。西南修路可谓艰苦卓绝,换了他,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你不做官,那去哪里?”
“我打算去牂牁江边,梭戛港旁有个小寨子。如果路将军有机会路过,我招待你吃酸汤白条鱼。我有个独家秘方,滋味妙绝,天下别的地方都吃不到。只消加些枸酱——·.”
唐蒙一说起这个,神情忽地变得兴奋起来。可惜路博德忽然起身,因为西方有哨旗摇动。
他们同时起身,举目望去,只见珠水上游一片帆樯如云,如大潮奔涌,朝着番禺城倾压而来,仿佛连天地都随之震动起来。
南越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唐蒙意态平静,从怀里掏出一朵花来。这是一朵刚刚自路旁采下的栀子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他胖手一松,小花便旋了几圈,落入珠江,很快便融入碧绿色的江水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