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议五日后。
一艘煊赫大船停泊在番禺港码头边,大帆拉满,即将朝着大庾岭方向出发。
在码头之上,华丽的仪仗队分列左右,鼓吹乐班的演奏仍在继续。南越王赵昧站在最前方,不时在江风中咳嗽两声,萎靡的神色里带着浓浓的怅然,那是属于一位父亲的无奈。在他面前的青年,同样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南越王世子赵婴齐,即将在两位汉使的陪同之下,奔赴中原。他将代表南越王,把武王赵佗的牌位供奉在祖籍真定,以示纯孝,然后还要前往长安,觐见大汉皇帝。随同赵婴齐前往的,还有黄同,他将作为侍卫陪同左右。
赵昧身后的百官队伍,与以往不同。为首的只有右相吕嘉,左相橙宇因为湿病发作,积劳成疾去世。橙氏官员都去守灵了,不在队列之中。连头发下垂的土人官员,都比之前要少很多。
在港口围观的南越城民们,对这个转变还不太适应,但他们或多或少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官府对北人的敌意突然之间消退了,据说还抓了十几个此前借机闹事、搞出人命的无赖,于是他们也消停下来,一哄而散。
庄助一人站在仪仗队之前。他身着长袍,风度翩翩,腰间更换了一把全新的汉剑,看起来整个人英姿勃发。不过面对南越君臣的,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一个使者此刻在码头另一侧,正忙不迭地收着东西。
“喏,这是五个裹蒸糕,都已经蒸熟了,我用冬叶包好了。”
“这一兜子五敛子用蜜渍过,三天之内都不会坏,不过还是要尽早吃掉。”
“这几个小罐子里,是蚁酱和卵酱,你不是一直想吃没吃到嘛。老张头家的酱就算了,不给你拿。”
甘蔗絮絮叨叨,把一样又一样东西塞进唐蒙的藤箱里,搞得后者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已经吃了五个裹蒸糕了,真的吃不下了。”
甘蔗紧抿住嘴唇,手里却不停地往里放。唐蒙见她那副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你有机会跟我去北边就好了,我带你去吃遍中原的美食。”
“可惜我要进宫做厨官呢。王上喜欢吃我阿姆做的菜,希望我女承母业。”甘蔗一撩额发,语气却不甚兴奋。
一听这句话,唐蒙顿时不吭声了。大事过后,吕嘉提议,任命甘蔗为南越王宫的厨官,算是王室对甘叶含冤而死的一点补偿。本来唐蒙还打算申请带她北归,这么一来,只好放弃。
“对不起——到最后我也没能帮到你。”唐蒙嗫嚅道。甘蔗却伸出手去,拍了拍他肥嘟嘟的脸颊:“如果没有你,我阿姆还是冤死的,我也还是个码头的小酱仔呢。”
“可我明明答应过,帮你找到你阿公——”
甘蔗看向珠水,眼神清澈:“我听莫毒商铺的人说过,珠水的上游,联通着另外一条大江,枸酱就是从那边捎来的。如果我阿公在江边住的话,说不定阿姆能见到他。说不定她还会游回来,在梦里说给我听。所以啊,我不能离开番禺,中原离珠水太远了,我怕阿姆找不到我。”
唐蒙望着甘蔗清秀的面孔,一时间心下凄然。甘蔗越是不提,他就越是郁闷。这是食言之苦,也是无力之痛,更是来自过去的某种心结作祟。
甘蔗双眼闪动,正要开口讲话,这时黄同走过来,催促唐蒙送别仪式要开始了。甘蔗不甘心地转动身子,终于还是失望地闭起嘴巴。
唐蒙拎起那一箱吃食,深吸一口气:“我走了啊。”他伸手用力揉了揉甘蔗的脑袋,这才跟着黄同去仪式现场。
码头上的繁文缛节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算结束。庄助和赵婴齐疲惫地回到船上,水手们驾轻就熟地挂起大帆,沿着来时的水路缓缓西去。
不过按照礼仪,两位汉使和世子还得留在甲板上,直到大船离境为止。唐蒙注意到,赵婴齐手扶船舷,面露哀伤,怅望着越来越远的番禺大城,年轻人口中忍不住出声吟道:
黄鸟黄鸟,无集于榖,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乌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乌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这是《小雅》中的《黄鸟》篇,乃是流亡异国不得归乡者的愁苦之歌。看来庄助在南越的文学教诲相当成功。世子已可以精准地选择《诗经》词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赵婴齐反复吟诵,吟到后来,竟莫名开始流泪,不得不向两位使者致歉,返回舱室之内。
庄助见学生如此,心中也有些郁郁。这时唐蒙走过来,手里捧着两个胥余果,开口插着两根芦苇管,把其中一个递过去。
庄助这次没有嫌弃。两人趴在船舷旁,默默无声地吸吮了一阵,庄助忽然对唐蒙郑重道:“这一次出使南越,我寸功未立,反倒是唐副使你居功至伟。这一次回长安,我会向陛下表奏你的功劳。”
“还是庄大夫你自己去吧,我得回番阳。离开太久,还不知那边搞成了什么样子。”唐蒙淡淡道。
庄助并不吃惊,这家伙素来胸无大志,是被自己拖来南越的,恐怕已烦到极限。他双手举起胥余果,施以敬酒之礼:“多谢,抱歉。”
这四个字里,包含了各种复杂情绪。唐蒙喝光手里的胥余果汁,擦了擦嘴:“我向来对仕途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庄大夫,立此大功,为何还是愁眉不展?”庄助哼了一声,摇摇头:“立什么大功,咱们到底还是被吕嘉那老狐狸给耍了。”
唐蒙一阵愕然,南越王世子都老老实实交出来了,这不是谈得挺好的吗?
庄助叹了口气:“起初吕嘉承诺得好好的,橙氏一倒,他会拨乱反正,废除转运策,恢复对大汉的藩属关系。可等到橙氏真倒了,他态度却一下子变了,只谈质子称藩,废策却不置一词。”
唐蒙劝慰道:“庄大夫不是说,本朝政策是守虚让实吗?南越王愿意送来质子,也算一大胜利了。”
庄助恨恨拍了一下船舷:“我这一次出使南越,本意是凿空五岭,给大汉争取到对南越的主动权。结果五岭巍巍仍在,只带了一个质子回去,心有未甘啊——你知道吗?我向吕嘉要求他遵守承诺,废除转运策,开放国境给汉商。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五岭险峻,商队转运不易,此事容后再议。你看,又是拿五岭来要挟我。可见五岭天险不解决,无论送多少质子过来,也改变不了大汉与南越的态势!”
庄助倒不是失败的沮丧,而是未竟全功的遗憾。
“再者说,赵婴齐是赵昧的儿子,又不是吕嘉的儿子,他送得当然慷慨!我到今天才算明白。他们吕氏付出什么了?什么都没有!只藏在幕后说了几句便宜话,扳倒了自家的对手,送走了别家的孩子,唯独他们获得转运的大利。嘿嘿,橙氏倒台,赵氏割肉,吕氏得利,真是好算计。”
两个人忽然之间,都理解赵佗生前把土人扶植起来,就是为了牵制秦人,避免威胁到王权。事实摆在眼前,橙氏一灭,吕氏立刻一家独大,连赵氏都算计上了。以赵昧的暗弱性格,恐怕这南越日后,将是吕氏的天下,赵佗的担心还是实现了。
庄助气道:“唉,我原以为,秦人与我们汉人同源,应该心向往之。如今才想明白,什么秦人土人,根本没有分别,土人把咱们视为妖魔,恶言排斥;秦人呢,跟咱们虚与委蛇,赚着中原的钱,骨子里与土人也没什么分别,连南越王都敢拿来算计。归根到底,什么族群之别,都是为了自家利益罢了!”
听到庄助这句气话,唐蒙的双手突然一震,胥余果没拿稳,竟“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怎么了?”
唐蒙脸色有点发白;“我忽然想到,我在独舍那一番推测,似乎有一个大疏漏。”庄助有些纳闷,怎么又提到这件事了?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古怪,橙宇最后那种愤怒态度,不似伪装,而是发自真心。”唐蒙咽了咽唾沫。
“怎么?你想说他是冤枉的?”
“庄大夫你刚才也说了。秦人土人本无分别,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自已的利益、你想想,如果赵佗的立场转向内附中原,对橙氏固然是灾难,对吕氏难道不是吗?橙宇有杀人的动机,难道吕嘉就没有吗?橙宇有谋害的条件,难道吕嘉就没有吗?”
庄助仿佛被蛇咬了一口,脸色急剧变化。
原本他有一个判断,土人抗拒与中原交通,秦人支持与大汉修好。一切判断,皆以这个前提展开。
可在吕嘉拒绝废除转运策之后,他深深体会到,这个前提是错的。土人固然反汉,秦人也未必见得亲汉,他们只想维持现状,居中渔利而已。所以赵佗流露出了内附之心,起杀心的可不光是橙氏一家。
“你的意思是——·.”庄助顺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他发现,把整个赵佗死亡事件里的“橙氏”都换成“吕氏”,所有的指控也完全成立。橙宇所有的嫌疑,同样可以套入吕嘉;橙氏能做的一连串灭口,吕氏也有能力做到。两者间唯一决定性的不同,就是莫毒商铺的归属。而那间莫毒商铺的离奇大火烧得恰到好处,既坐实了橙宇的嫌疑,又毁灭了所有的证据,到底对谁有利,也很难讲——
唐蒙猛然瞥见甲板上走过一个人影,突然一怔,这一处点破,万窍皆通,他当即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黄同!是不是你干的?”
黄同本来是要找赵婴齐的,忽然被唐蒙拽住,一脸莫名其妙。唐蒙双目圆睁,狠狠瞪着这个老兵,死活不肯松手。
越来越多的不自然,纷纷浮出水面。唐蒙发现,每次他调查的关键节点,都有黄同的影子,而且每次都引导得不露痕迹,以至于让唐蒙产生了都是自己发现的错觉——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大喝道:“橙水带我去幽门的时候,你怎么会突然那么巧现身的?是不是一开始就跟在后面?”
黄同试图辩解,唐蒙却又想起一个细节:“那几个无赖城民是不是你引去的?我记得那里面有一个家伙,正是人城时扔我五敛子的城民,也是围攻驿馆的城民!怎么总是他?”
面对质问,黄同脸上的疑惑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自嘲的苦涩神情。那一大块烧伤的疤痕,开始在脸上扭曲、蠕动,让他变得暖味而虚弱。
唐蒙没有继续问,他从对方的反应已经知道了答案。
“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家族利益这三道菜,橙水一直犹豫不决,看来只有你,早早就决定了享用的次序啊。”唐蒙冷笑。
一听到橙水的名字,黄同四肢一瞬间失去了挣扎的欲望,整个人软软的,就像一尊任人摆布的木偶:“不是我,我没动过手,我真的没有——”
唐蒙相信黄同说的是真的,这人应该同这一系列阴谋与灭口无关。他只是一枚远贬边关的弃子,只因为汉使俘虏了他,吕嘉才物尽其用,让他把形势朝另一个方向引导。
他不想问黄同,为杀死任延寿的凶手效命是什么感觉;也不想问橙水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唐蒙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舍弃了那么多,最终得到了什么?”
这一次吕嘉指派黄同随侍世子,而赵婴齐在长安至少要待上十年,届时黄同如果还活着,也已六十多了,他就像一块丢在路上的芭蕉皮,就算侥幸回国,也不会有任何前途。
黄同面对质问,伤疤抽搐,却缄口不言。唐蒙还要逼问,旁边庄助过来按住他的肩膀,脸色冷峻:“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可这对甘蔗很重要!”唐蒙的情绪激动起来,“如果是真的,岂不是说杀她阿姆的人、毁掉她父亲唯一线索的人,此时还堂而皇之地传在南越城里,和她待在一起,没受到任何惩罚?这你让我怎么走得安心?!”
”唐蒙!“庄助喝道,“我们只是被误导了,错不在你!”
“可我辜负了她!”唐蒙胸口剧烈起伏,“我骗了她!”
“我们是大汉使臣。你先把他放开,大局为重!”
这一声“大局为重”,令唐蒙心中那一股激荡了几十年的不平之气,再一次充盈于胸。
唐蒙当年费尽心思找出家族覆灭的真凶,只是换来郡守一句“大局为重”,个人冤屈从此被彻底埋没,无处伸张。听着庄助严厉的呵斥,看着黄同惊恐的神情,回想着甘蔗的凄苦模样与那一对姐弟,唐蒙再次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无力感。
吕嘉如今权倾南越,即使是大汉朝廷,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小酱仔对南越加以追究。政治的残酷,从不因个人境遇而动摇;正如天地之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随波逐流,只要稍微流露一点人性,便会被旋涡所吞噬。从赵佗到橙水,从唐蒙到甘蔗,概莫能外。
越是如此觉悟,唐蒙内心的愧疚感越是强烈。他的胃袋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实在不能忍受,终于松开黄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之前吃下去的裹蒸糕碎渣,混着黄褐色胃液与黄绿色胆汁,流淌了甲板一地。
庄助不顾污秽,赶紧俯身猛捶唐蒙后背,免得他噎死。
恢复呼吸的黄同惊魂未定,揉着脖子上的勒痕,一脸苦笑。那些坚守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这样不知坚守什么的无根之人还活着,这到底是诅咒还是幸运,只有黄同自己知道答案。
庄助一边捶,一边冲黄同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滚?”
黄同什么也不敢辩解,默默地转身离开。这个老兵整个人像是中了什么诅咒,就在这短短一瞬,苍老了几十岁,脚步茫然,仿佛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该去哪里。
唐蒙好不容易吐无可吐,这才缓缓恢复精神。庄助把他搀扶到船舷旁边,吹吹江风,还把自己的胥余果让过去,让他润润被胃液灼伤的喉咙。
“我要回去,快让船掉头!我去告诉她!”唐蒙挣扎着。
“事到如今,你回去又能如何?”庄助无奈地劝道,“难道你要告诉她,她的杀母仇人如今贵为丞相,你却无能为力吗?”
唐蒙的动作僵住了。庄助说的是沉甸甸的现实,与其让甘蔗面对残酷的现实,还不如糊涂一些为好。这些唐蒙明白,可胃袋越来越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做,只得啜着甘甜的胥余果汁,迷茫而疲惫地望向船舷之外。
不知不觉,大船已经行驶到了那一块海珠石的附近水域。唐蒙忽然双瞳紧缩,赫然看到,在那块圆润如珠的礁石之上,竟站着一个娇小的熟悉身影。他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身影瘦弱娇小,一阵江风吹起,枯黄的头发在空中飞舞。
唐蒙的心脏猛然加速,是甘蔗!
海珠石距离码头有十几里地,难道说她刚一离开码头,就朝着这边赶了?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如何渡过汹涌的江水跑到江心,又是如何克服恐高,攀上礁石的。
大船不可靠礁石太近,只能远远地平行而走。唐蒙跑到船头,冲那边挥动手臂,甘蔗也冲这边用力挥手,口型变化。只可惜江风太大,隔得太远。她说什么唐蒙听不清,但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刚才码头人实在太多,甘蔗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告别的话。所以她特地跑这么远,来与唐蒙单独再见一面。唐蒙心中暗叹,这样也好,此时的他可没勇气近距离与甘蔗对视,就这么远远地告别一次h了。
庄助刻意让船工放缓了速度,让两个人能对望得久一些。唐蒙甘望模着蔗糊的面孔,看着她口型变化,耳畔蓦地想起了她银铃般的声珠水准的上游,联通着另外一条大江,枸酱就是从那边捎来的。如果阿公在江边住的话,说不定阿姆能见到他——”
也许在珠水边上,她才最开心吧,唐蒙像是在开解自己。
奇怪的是,这一句话反复在他的耳边回荡,挥之不去,往复叠沓。突然之间,一股长风平地而起,一下子吹开灵台之上的重重迷雾,令唐蒙精神一振,眼前一片澄澈。
他扑到船舷边缘,极力探出身子去,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甘蔗,我一定会找到你父亲!绝不食言!绝不食言!”
唐蒙从船头一路跑到船尾,不停地大喊着,也不管甘蔗能否听到。直到大船开远了,他才扑通一声蹲坐在甲板上,气喘吁吁。
庄助伸手欲要搀扶,却看到一张极为严肃、刚刚下了重大决心的肥胖面孔:
“庄公子,我不去番阳了,我要跟你回长安!去觐见陛下!”
转眼一个月过去。
唐蒙忐忑不安地站在宣室殿前,小腹一阵翻腾,之前喝的肉羹几乎要反上来,这是过度紧张的表现。当年孝文帝就是在这小殿内接见的贾谊,现在即将轮到他了。
一个小黄门走出来,说天子召见。唐蒙咽了咽唾沫,习惯性地看向身旁,可庄助并不在。
他们两个人与赵婴齐回到长安之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位汉使能带回南越王的世子,一时间朝野交相称赞。庄助并未食言,他为唐蒙争取到了一次觐见天子、单独奏对的机会。
唐蒙跟随小黄门走进宣室,殿内惊人地朴素简单,只有一扇屏风、一个桌案和一尊香炉。屋子里采光尚可,但微微带着一股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地精神起来。
年轻的大汉天子正在桌案之后,捧着唐蒙绘制的南越地理舆图在看,看得很仔细,几乎贴到眼前。一番叩拜的礼节过后,小黄门悄然离开,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唐蒙伏地道:“臣所绘舆图,在南越国已被收走。这是回长安之后,臣凭记忆重绘的,中间多有不确切之处,请陛下恕罪。”
天子“嗯”了一声,将绢帛徐徐放下:“你这图画得倒精细,只是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唐蒙急忙趋前,向天子一一解释每条线的意义。经他这么一分说,天子豁然开朗,原来这纷乱的线图自有章法,只要遵循某种规则,眼前便可浮现山川真貌。
天子好奇地重新审视良久,不由得感叹道:“啧,五岭逶迤,阻塞岭南,外有崇山峻岭,内有水路纵横,这些事原来朕也知道,可一看这图,更是豁然开朗。”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显然在等着唐蒙开口。唐蒙忙道:“臣这次在南越国有一个发现,或可解陛下之忧。”天子微微抬了一下眉毛,淡然道:“讲来。”
唐蒙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跪姿:“不知陛下可听过蜀枸酱之名?”天子明显有些不悦,明明在说地理大势,怎么又扯到食物上去了?唐蒙道:“此物虽是小食,却关系到南越国的生死命脉,且容臣与陛下详述。”
然后他便从甘叶与卓长生相恋之事讲起,一口气讲到甘蔗独留番禺。天子之前读过庄助的奏报,但那个比较官方,这一次唐蒙讲得更为细致生动,不由得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之后,他笑起来:“倒也是一桩奇事,说得朕都想尝尝那蜀枸酱的滋味了,长安城里可有?”
唐蒙道:“臣一到长安便找来蜀籍的商人询问,当地确有此物,偶尔也会北运至长安。”
“你说了半天,这与南越国的生死命脉有何关系?”天子很快回到正题。
唐蒙从容道:“臣初遇此物,一直不解。明明大汉与南越国并无枸酱贸易,为何蜀中产物却能出现在番禺城里?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臣方知道,原来那蜀枸酱,是从夜郎国向南越国运去的。”
天子隐约明白到了唐蒙的意思了,示意他继续。
“此事看似寻常,其中却藏有关键。据说那夜郎国有一条大江,可联通珠水,水量充沛,足可行大船,南越特意设置了西南亭来管理商贾,规模可见一斑。而我国与夜郎国之间,恰好也是有道路可通的——·.”
唐蒙摊开那片绢帛,上面除了五岭,还有大片空白。他先在蜀中方位点了一个墨点,向南连到夜郎国,随即再从夜郎国横着向东边画去,一直画到番禺城的位置。最后,他再将蜀中与长安相连,一条墨线,在整个地图的西南方向拐了一个大大的弯,绕过巍巍五岭,把长安与番禺城连接在了一起。
天子注视着那条墨线,呼吸不觉粗重起来。夜郎国、南越国,一个在西南,一个在东南,先前从来没人把这两个国家联系到一块。谁能想到,一罐小小的蜀枸酱,竟吹开了地图上的迷雾,让视野比从前更加开阔。
天子伸出手指,顺着唐蒙的墨线走了一遍,不由得霍然起身,连桌案都差点被踢翻:“你是说——朕只要借道夜郎国,便可以绕过五岭险阻,从水路顺流直下,直抵南越腹心?”
唐蒙伏地恭敬道:“陛下睿见。”
天子的双眼闪亮起来。大汉多年来拿南越国无可奈何,就是因为把眼光局限在五岭南北,如今在这舆图上视野放宽,才发现这五座讨厌的山岭,并非两国之间唯一的通路。
“好,好,你这枸酱没白吃!舆图画得好!”天子连声赞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唐蒙趁机挺直胸膛,郑重开口:“不过臣适才所奏,只是图上推演。至于从蜀中至夜郎、夜郎至南越的道路,是否适合大军与辎重通行,还须实地勘察一番,方才踏实。臣自请亲赴西南,勘察沿途形势,将这一条路线踏访得明明白白,为陛下分忧。”
天子“哦”了一声,对这个请求有点意外。
唐蒙这个说法,很是持重。军国庙算,不能只靠一张未经证实的舆图,确实需要有人实地去走一趟。只是——之前庄助特意提醒过,说唐蒙此人能力很强,性子却很疏懒,不愿任事,请陛下不必强逼做事。可朕还没开口呢,他倒主动先把最苦的活给揽下来了,这和庄助描述的不太一样嘛。
要知道,西南夷那边全是各种蛮荒部落,遍地瘴气毒虫,山林艰险奇苦,勘察路途是个极苦的差事,搞不好会丧命。看唐蒙双目灼灼,不似作伪。天子好奇问道:“你为何要主动去夜郎?”
唐蒙腮帮子抖了抖:“臣——想见识一下枸酱的制法。”
天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差点没维持住威严。这家伙脸胖嘟嘟的,说起笑话来也是个好手,不逊于东方朔。
“你若想知道枸酱的制法,去蜀中打听不就得了,何必去夜郎呢?”
唐蒙道:“臣试吃过长安的蜀枸酱,味道不对,怀疑和南越所吃的不是一种东西。得去夜郎看看,才能释然。此臣之执念,请陛下成全。”
天子本想叱其荒唐,但突然转念一想,不对,这应该是个借口!夜郎国不是傻子,如果大张旗鼓派人去勘察路线,他们必然心生警惕;倘若派人去“寻访美食”,对方也就不会在意了。这唐蒙果然心细如发,连这个因素都提前考虑好了,真是良臣!
他听从意见,大手一挥:“好,朕准了,就委你做枸酱郎中将,前去西南夷诸国寻访美食。”
说完之后,皇帝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这个头衔滑稽至极。
日复起落,月相盈亏,人间又是五个月过去。
一只大手深入陶罐的大口,从里面捞出一把湿漉漉的细茎,放在一片洁净的荷叶上面。这些细茎俱是一寸见长,已被腌渍成了暗褐颜色,与翠绿的荷叶形成鲜明对比。随后那大手又抓来一把切碎的野葱白,浇上一勺藤椒籽榨的浊油,抓在一起随意搅拌几下,端到客人面前。
唐蒙耸动鼻子,先闻到一股奇妙的气味。那气味强烈到无以复加,宛如一根蘸了屎的树枝直接往鼻孔里捅。好在他身经百战,并不因此惊慌,用竹筷夹起数根,直接放进嘴里咀嚼。
在那一瞬间,唐蒙感觉自己变成中了十面埋伏之计的项羽。一时间酸、臭、辛、苦、腥诸路大军齐出,四面八方围着唐蒙穷追猛打。这细细的芽茎里,竟蕴藏着如此丰沛的兵力。唐蒙眯着眼睛,嘬着牙花子,用尽心神抵挡着冲击。
周围的夜郎人见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忍不住哄笑起来。一个皮肤古铜色的夜郎青年笑嘻嘻道:“蒙啊,这是你要找的枸酱吗?”
唐蒙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频频摇头。夜郎青年道:“这叫鱼腥草,也叫臭猪巢。俺们都是拿盐和醋腌过,拌上野葱吃。入口有点臭,但嚼一会儿就香了,清爽得很呢。”唐蒙强忍着不适,依言而行,嚼着嚼着,确实开始涌现出奇异的快感。一旦坦然接受了这味道,他甚至不想停下来。
他很快把荷叶上的鱼腥草都嚼完,脊背上出了一层汗。那股腥呛味如同一队严厉的宿卫,把湿气从体内尽数逐出,感觉很是畅快。
唐蒙擦了擦汗。夜郎这里的饮食与中原迥异,与南越国也大相径庭,碗釜里不乏惊悚之物,但若不带着偏见去细细品味,每一样都颇有妙用。食物果然不会骗人,既然有人在吃,自然有其道理。
“可惜啊——还是不对,不对。”他微微感叹,转身离开这一处洞窖。洞窖之外,林壑幽深,藤萝满目,俨然是在莽莽深山之中。
五个月之前,唐蒙从长安出发,先去了蜀中,然后南出筰关,沿着一条五尺小道深入西南夷。此路叫作“僰道”,相传当年蜀王杜宇从朱提出发,即是顺着此路前往成都。不过如今这条路叫作夜郎道,是蜀中通往西南夷的唯一通道。卓长生从蜀中去夜郎,走的应该就是这条路。
夜郎道极为险峻,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行人需要不停地穿壑过岭,越涧涉河,还被瘴气毒物侵扰。唐蒙一边赶路一边勘察,很快悲观地发现,这条路连驴车都无法全程通行,想要修出一条可供数万大军通行的大路,那将是一项旷日持久的大工程,想都不要想。
看来绕路西南这个计划,终于是镜花水月-好在唐蒙本意也不在此,他真的是来寻访美食的。
他历经艰险,好不容易才抵达夜郎国。国主起初对这位大汉使者颇有戒心,派了自己的儿子由同陪同监视。由同陪着唐蒙在夜郎国转悠了几个月,发现这位汉使没有说谎,他大部分时间不是钻腌菜的洞窖,就是赶集会的庖厨,听到什么新鲜做法和食材都要尝尝,乐在其中。夜郎王听说之后,便由着他去了。
如今几个月过去,唐蒙已完全是一副夜郎人的装扮,头缠布条,身着开襟短衫,皮肤晒得黝黑油亮,唯独那肥嘟嘟的身材丝毫没变。
由同陪着他离开洞窖,忍不住道:“蒙啊,咱们这一路找了这么久,您说的那个构酱,到底是什么滋味呀?”唐蒙扶着手杖,眯起眼睛:“很难描述,但你吃过就一定不会忘,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由同道:“哦,咱们之前是从夜郎国北边一路吃过来的,翻过眼前这座山,就是夜郎国的南境了。那边有一条牂牁江,非常宽阔,江对面就是滇国。”
唐蒙闻言,精神一振,连声说:“我们走,我们走。”他寻访了这么久,一直就是在寻找一条大江。只要找到大江,就能找到商路,找到商路,便有机会找到枸酱。
蜀中贩卖给夜郎国的枸酱,唐蒙已经吃过了,但味道不对,和在南越国吃到的完全不是同一种。种种迹象表明,卓长生送给甘蔗的“蜀枸酱”,大概只是借用一个家乡熟悉的名字罢了,其酿造方式是他独有的,只有找到这个人才行。
由同带着唐蒙,一路翻山越岭。待得两人离开山区之后,眼前赫然出现一道壮阔奔腾的江流,目测江面得有百余步宽,水面波涛起伏,足可以行大船,一路奔流向东而去-这便是当地人所言之牂牁江了。唐蒙望着江水,脑海里一幅地图渐渐勾勒成形。
一般在江、山会接之处,都会有港口或聚落,以便汇集百货。导游说牂牁江沿途有数个规模差不多的小港口,唐蒙提出,要去卖六枝龙胆草的那个梭戛港看看。
当初莫毒商铺就是从这个港口采购六枝龙胆草的,顺便捎带枸酱,也就是说两者产地距离不远。只要找到这个港口,枸酱想必就不远了。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梭戛港内。这里所谓的“港”,跟番禺港的规模没法比,甚至比番禺港西南亭的货栈码头都不如。只是在牂牁江岸边搭了两道竹栈桥,周围起了几个简陋竹棚而已。
这里既非夜郎国所辖,亦非滇国所有,这两个国家学不来中原的管法,连税吏也没有。无论是部落民还是外商,都是自由来去,也没固定摊位,就在竹棚下交易,乱糟糟的,倒别有一番生气。
唐蒙不出意料地见到了几条挂着南越国旗帜的商船。他拐弯抹角地打探了一圈,莫毒商铺的六枝龙胆草的生意已被其他商家-都是吕氏掌控的-迅速接手,但没人知道枸酱从何而来。
唐蒙早有心理准备,可终究有些怅然。如果在这里都查不到,便真的山穷水尽了。两个人在港区转悠了一个上午,唐蒙有些乏了,便习惯性地问由同,这里有什么当地特色美食。
由同说牂牁江里有一种白条鱼,肥嫩无比,用酸汤烹煮之后,味道很好。唐蒙一听,食指大动,连声说找来尝尝。由同打听了一下,得知这半年来,梭戛港吃酸汤白条鱼最有名的地方,不在岸上,而是在一条渔船上。
开始唐蒙以为所谓“渔船”,不过是个酒肆的噱头,没想到还真是一条货真价值的渔船。他和由同登上船之后,船老大扯开船帆,晃晃悠悠来到牂牁江的江心。只见他把一种特制的扁竹篓扔下水,逆流置口,不一时便捞上好几条活蹦乱跳的白条鱼。
船老大把鱼就地杀好,分斫成块,丢进船尾的小釜里,然后从船舱里抱出一小罐酸汤,咕咚咕咚倒进去,再放入香茅、香蓼、大芫荽等一堆碎料,升灶煮了起来。待得火力上来,一股浓郁的酸味从釜里散发出来,弥漫整个船舱。
唐蒙在夜郎已经待了几个月,知道这种酸味不可猛吸,而是要细细地吸,在鼻子内转一圈,再从嘴里徐徐吐出。待酸气尽数吐净之后,再静下心来,去回味残留在鼻腔、口腔里的那一点点香气。
他循环吐纳了几轮,忽然鼻翼一颤,捕捉到一缕熟悉的醇厚味道。这味道似酒非酒,虽说很淡,却颇为顽强,不会被浓重的酸味所掩盖。唐蒙眉头忽皱,快步走到釜前掀开盖子,只见一块块鲜嫩白肉在暗褐色的浓汤里翻滚,釜口洋溢着一种复杂的香气,难以一言蔽之。
他拿起一个木碗,舀出半碗不带鱼肉的酸汁,由同笑着说:“蒙你挺会吃啊,这种酸汤白条鱼,都是先喝汤水。”唐蒙低头先啜了一小口,不急着咽下,含着汤汁细细品味。
那一条舌头堪比抄家老吏,在口腔里来回搜检。味无巨细,皆被逐一盘诘,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砰”的一声,唐蒙把木碗搁下,起身抓住船老大的胳膊:“你这酸汤——哪里来的?”船老大自夸道:“都是我自家做的,别处您可寻不到。”
有夜郎国的王子在场,船老大倒也不藏私,把适才盛放酸汤的小罐子拿来,给唐蒙看里面的残渣。原来这种酸叫作虾酸,乃是用牂牁江中打捞出的鲜虾,晾干以后抹上盐水,放进罐里沤至发臭,然后再加入碎姜、蒜末、盐巴、酒汁,再沤数月,捣碎成酱。
唐蒙注意到那小罐子是浅白色质地,当即双眼一眯:“你这虾酸里面,是不是掺了别的东西?”
船老大一怔,眼前这位贵人是怎么回事,鱼都要煮老了,还在追问这样的细节?唐蒙目光灼灼,整个人快顶到对方鼻尖:“你掺的不是酒,而是一种酱的汁水,对不对?”
船老大惊慌地点了一下头。唐蒙又问:“那种酱汁很黏稠,微甜而有醇酒味,对不对?”船老大勉强“嗯”了一声。唐蒙忽地一指那虾酱罐,大声道:“那酱汁每两个月才得三罐,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陶罐盛放的。”
船老大一屁股坐在船舱里,脸色煞白。这贵人莫非是神仙,怎么喝了一口汤,就什么事都知道了。于是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
原来这位船老大长年在牂牁江上行船,除了打渔,还经常帮人捎带些小宗货物到梭戛港。江畔附近有一户人家,每两个月便会请他带三罐蜀枸酱,转交梭戛港的莫毒商铺,已经持续了十多年。船老大有一次无意中偷尝了一点,发现这种酱汁加入虾酸中极为适宜,所以偶尔会偷一点留下,给自家打打牙祭。
“半年前不知为何莫毒商铺的人不来了,酱罐无人接收。我想留着也是浪费,就自作主张带回家,但我没多用啊,就是做虾酱的时候稍微掺点,对外做点小营生——”船老大结结巴巴辩解,还没说完,唐蒙猛地抓住他双肩,双目放光:“说,是谁把这酱交给你的?”
船老大一哆嗦:“呃,梭戛港上游几十里,江边有一个叫多龙的寨子,是一个叫阿鱼的人给我的。”
“快带我去。”唐蒙急不可耐地扔出几枚铜钱,连声催促。
船老大不敢怠慢,赶紧上帆摇橹,朝着牂牁江上游开去。此刻唐蒙已无心再细品酸汤白条鱼,留下由同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自己焦躁地站在船头,目光钩住不断后退的江岸风光,用力拖拽,仿佛这样可以让船走得更快一些。
那罐虾酸里的味道,他印象太深刻了。当初刚刚抵达番禺港,那道嘉鱼里,就带有这种奇妙的滋味;后来在壶枣睡菜粥里,也有这般味道。它太有特点了,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烛光,几乎不可能被忽略。
渔船在江水里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缓缓靠近一侧江岸。这一带怪石嶙峋、山崖错立,几乎所有的石隙之间都填塞着粗大而盘曲的藤蔓。放眼望去,江边好似竖起一道连绵起伏的青绿长城。甚至有几处石峰倾向江面,以至于天空都显得有些逼仄。
渔船停泊的地方,正是这道“长城”之间的一处低矮豁口,这里有一条长石伸入江中,形成一条天然栈桥。船老大说,下了长石,沿着一条痕迹明显的小路前行,尽头即是多龙寨。
唐蒙和由同下了船,很快便来到一处寨子里。这是个典型的夜郎寨子,十几间高脚竹棚错落分布在山坳里的一处空地四周。棚子与棚子之间被一块块翠绿草甸填满,如同在粟米饭上洒了一把绿油油的葱花。
一见有外人来了,村民们颇有些紧张。好在由同出面,跟他们叽里咕噜说了半天。由同转头告诉唐蒙,确实有个汉人住在这里,但不在村内,而在更深处的山脚附近。
于是他们再往里走了一阵,穿过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凤尾竹林之后,前方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典型的中原小院,正坐落在一片青崖之下。一股浓郁的烟气从后院蒸腾而起,飘至半空。
院落上方的崖面上有一条条的黑黄色痕迹,显然是常年被烟熏火燎。达烟渍的浓度,绝非寻常人家的炊烟,至少有一个作坊级别的大炉子。
唐蒙走到院门口,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先伸手整了整头巾,才迈进院子。一个肤色黝黑的夜郎少年正蹲在一盘粗藤跟前,一片片择着上面的叶子。他看到有生人靠近,吓得逃回屋子里,口里喊着:“鱼,鱼。”
很快一个中年人闻声走了出来,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也是夜郎人的典型面相。
“请问阁下是阿鱼吗?”唐蒙躬身问道。
中年人点头:“你们是谁?”他中原话不算流利,应该很久没说了,发音里带着蜀中味道。
唐蒙挺直胸膛,声音有些发颤:“在下是汉天子敕封使节唐蒙,前来寻访蜀枸酱的来源。”阿鱼微微有些惊讶:“哦?你们怎么知道这里有蜀枸酱?”唐蒙心中一定,看来没找错,笑着拱拱手:“因为我是来探访一位故人的-卓长生可是隐居于此?”
一听这个,阿鱼的态度立刻大不一样:“哦,是卓老师的朋友啊,快请进,请进。”他热情地把两人迎进屋子里。屋子里杂物很多,灰白色的小罐堆得到处都是,原来这里还有一处小陶坊,容器都是自己烧制的。唐蒙一看,心里更加笃定。
夜郎人没什么讲究,大家席地而坐。阿鱼端来两个小泥盅,里面盛放着一小口黏稠的透明醇液。唐蒙倒入口中,眼睛一亮,这味道确实就是蜀枸酱的酱汁,但应该经过再次提纯,酒味更加醇厚,辛辣感如一条火线从喉入腹,散至四肢百骸。
他旁边的由同,捏着空空的小盅,眼睛瞪得浑圆,完全被这种味道摄去了魂魄。
“我话说在前头,这里的蜀枸酱产量极为有限,而且从不发卖。尝尝没问题,想买是没办法的。”阿鱼熟练地先提了个醒,想必之前也曾有人过来询问。唐蒙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来,不光是想买,更是想知道这蜀枸酱的做法。”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冒犯。各家做法皆是不传之秘,若被外人偷学了去,岂不是断人财路?但古怪的是,阿鱼非但不怒,反而松了口气:“若只问做法还好。我带你们去后院一看便知,几句话便能讲明白。”
“真的吗?”唐蒙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阿鱼耸耸肩:“卓老师没说不许外传,而且外传了也没什么用,说了无妨。”唐蒙从这一句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信息:这个蜀枸酱的酿造法,果然是卓长生搞出来的;而且这种酿造法大概有什么限制,就算被外人知道关窍,也无所谓。
阿鱼站起身来,坦坦荡荡引着唐蒙与由同两人来到后院。一进院子,唐蒙就注意到,后院是一个很大的露天土灶台,台上有四个灶眼,每一个灶眼上都搁着一个古怪的器具。再仔细一看,这器物由一釜一甑构成,甑上有个圆盖,甑左右两边各自有一个伸出来的流口。在流口下方,放着一个承接用的小陶碗。
那个少年学徒正站在灶边,把满满一竹筐的叶子往甑里倒。唐蒙走过去,抓起一把叶子,叶形如阔卵,嗅之有微微的清香。阿鱼在旁边道:“这是山藤上摘下来的叶子,我们当地人叫老藤叶,卓先生叫它蒌叶,这是蜀枸酱最重要的原料。”
唐蒙“嘿”了一声,怪不得南越的那些酱工想破头,也想不出这枸酱的原料是什么,原来竟是蒌叶。这种植物只有西南与蜀南才有产出。但光有蒌叶,似乎也做不出那样的味道,应该还有妙法未揭。
阿鱼又把一个灶上的甑盖掀开,唐蒙探头去看,只见里面分了两层,上层铺着三四层叶子,内壁上有一条条凹槽,顺着引到下层。
“这法子也没什么出奇的。就是灶里用小火焖蒸,日夜不停,直到把蒌叶里的精气蒸出来。精气在甑盖上会凝结成油,顺着凹槽流下来,从流口滴入陶碗。”
阿鱼一边解说,一边给客人指向一个流口。唐蒙看到,流口那里确挂着一滴晶莹的小油珠,下方陶碗里已积聚了一小汪。
“这个——是不是有点慢?”唐蒙默数了一下,好久也才看见这一滴。阿鱼笑道:“我之前不就说了?这里的产量十分有限。我和我弟子两个人,熬一个月下来也只得一罐半而已。”
唐蒙吐了吐舌头,这可真是集腋成裘。原来他还笑卓长生小气,每两个月只送来三罐,现在看看这做法,三罐已是竭尽全力了,多一点都没有。
阿鱼又带着他们走到后院的另外一端。在这里摆放着十来个笸箩,笸箩里晾晒着许多红色小果,果实有拇指大小,还带着几片穗子。
“这是蒌叶的果实。我们摘完叶子,便会把这些果实带穗一起晒干,碾成碎末,掺入精油之后,拌成酱料。”阿鱼拿起一个小果,递给唐蒙。唐蒙尝了尝,有一种熟悉的辛辣味。
“最后一道工序,把酱料放入罐子,再添加一点点米曲,以酒熟之法焖酿,就成了。”
唐蒙认真地听着阿鱼的解说,心中惊叹不已。
这套厨序,实在是天才一般的设想。蜀中处理蒌叶,往往只用其叶,而舍其果,因为果实太过难吃。而卓长生别出心裁,将蒌叶的果、叶分开处理,叶蒸出油,果捣成酱,再相合一处,各取其精粹,又确保味道出自同源,可谓纯而不杂。
更绝妙的是,蜀枸酱明明是一种调味的酱料,他却别出心裁,引入了酿酒的焖熟之法。怪不得蜀枸酱的汁水,比酱本身还受欢迎,醇厚辛辣,这分明就是果酒啊!而且是经过了蒸催之法与焖酿之法的果酒,比如今流行的米酒、麦酒更加精纯上口。
这法子说出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唐蒙知道,能把每一个环节都做到极致有多难。
有那么一瞬间,唐蒙甚至在脑海里对这套工艺做了买椟还珠式的改造:不要酱,只要那汁水,当成酒来卖。不过这念头稍现即逝,因为阿鱼接下来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若要做出这样的味道,蒌叶须用多龙寨所产,水也要取用这一段牂牁江的江水,米曲亦是附近的野稻,尤其最后在罐子里闷酿的时候,非得在多龙寨不可。卓老师与我试过,叶、水、曲、酿,这四个环节只要有一处离开多龙寨,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阳地的芭蕉阴地的瓜,林子里的生灵,都只在命定的地方生长啊。”
唐蒙一听,登时熄了心思。怪不得阿鱼坦荡无比,人家心定得很,知道离开这地方,味道就不对了,你记住工艺也没什么用。
阿鱼见唐蒙沉默不语,知道他被打击到了,微微一笑。唐蒙收了心思,问阿鱼道:“卓老师在哪里?我想去拜见一下,呃,替他的家人捎来一句话——”
阿鱼一怔:“家人?”唐蒙道:“他的女儿在南越的番禺城里,叫作甘蔗。她特意托我到夜郎来,想见见她的父亲卓长生。”
一听到“甘蔗”这个名字,阿鱼的表情立刻变了。唐蒙索性把自己在番禺遇到甘蔗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诚恳道:“甘蔗日思夜想,就是希望能见到父亲一面,可惜她无法离开南越。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要做到。”
阿鱼沉默片刻,一挥手,说:“好吧,我带你们去见他。”
于是唐蒙跟着阿鱼离开院子,沿着小院后面的山路一直朝上走。七弯八绕之后,居然走到了那道青崖的顶上。一踏上崖面,整个视野霍然开朗。这时唐蒙才注意到,这道山崖微微倾斜,前端几乎要伸向江面。站在崖尖上,整条牂牁江一览无余。
在崖尖最突出的地方,居然立着一处小小的坟堆,坟前立着一块青石:这青石未经打磨,形状凹凸不平,颇似人形,远远看去如同一位青衫客在凭崖远眺,上面用丹砂歪歪扭扭涂着“长生”二字。
阿鱼走到青石坟前,拍了拍:“卓老师啊,有人来看你了。”唐蒙其实之前已有所预感,可一看到这石碑上的字样,还是忍不住颤声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三年前就死了。”阿鱼叹了口气,开始讲起卓长生的事情来。
原来十六年前,卓长生被迫离开南越,返回蜀中。家里本来要给他张罗姻亲,安排职事,但他全部拒绝了,一门心思想要再去南越。可惜当时五岭断绝,两国交恶,卓长生挣扎了很久都没有办法,遂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五岭之外,另外寻一条入南越之路。
于是他告别家族,南下夜郎,一头钻进西南群山之中,最终在牂牁江边找到了梭戛港。但当时南越的转运策十分严厉,只允许南越商船往返梭戛港,不得搭载外人。卓长生没办法,索性就在当地定居,一旦南越开放,便可立刻动身。
不过卓长生没有选择在梭戛港附近住,反而跑来多龙这个小寨子里。他略通医道,数次帮寨子熬过瘴疫,在当地颇有声望。村民为了感激他,就主动建了一处中原院落。这个阿鱼,就是卓长生收下的学徒。
多龙寨这里,有整个夜郎最好的蒌叶,所以卓长生决定隐居于此,潜心酿造。可惜人手有限,只有卓长生和阿鱼两个人忙活,每两个月也只得三罐。
阿鱼本以为卓老师是打算做买卖。但每次枸酱成熟之后,他就会请一条渔船,把所有罐子捎去梭戛港,交给之前与卓氏有业务来往的莫毒商铺,请他们运回番禺,自己一点不留。阿鱼问起,卓长生就说自己还有妻女在番禺,这些酱料,是能够让她们娘儿俩生存下去的保障,也是他与她们保持联系的唯一办法。
一晃十几年过去。卓长生隐居在多龙寨里,一直不知疲倦地做着枸酱,几乎没有一日中断。可惜他重返南越的愿望,迟迟不得实现。直到三年前,卓长生从梭戛港的南越商人那里得知一个晴天霹雳:甘叶犯了大错,投河自尽。他大受刺激,回来之后一病不起,很快就不行了。
“老师在临终前,嘱托我要继续把酱做下去,继续捎给他在番禺城的女儿甘蔗,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阿鱼面露哀伤,“老师的嘱托,我不敢不遵从,所以也收了一个弟子,保证向番禺港的供货不断。”
唐蒙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甘蔗能收到枸酱,却接不到来自父亲的只言片语。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缘由。
阿鱼长长叹息了一声:“老师自从到了多龙寨之后,我经常见到他站高这个崖边,望着牂牁江发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渴望有机会顺流而下。去番禺城探望自己的妻女。老师去世以后,我把他葬在这里。我们夜郎人认为,人死会后魂魄会化在水里,也许这样一来,老师就能跟随着还水,去到番禺城了。
唐蒙走到青石坟前,站在崖边极目远眺。只见眼前一条壮阔大江汹涌喧腾,浊浪起伏,以无可阻挡的气势蜿蜒东去,不由得感慨万分。卓长生和甘叶这一对异国夫妻,分别死在了江头与江尾,冥冥之中似有某种注定。希望这奔腾的江水,真的能让他们的魂魄重聚吧,让他们的魂魄一起顺着江水去番禺看看甘蔗吧。
他想到这里,俯身从坟上取下一把土,郑重放入身边的一个浅白陶罐中,看着青石上“长生”二字,开口道:“卓兄,你我虽未谋面,渊源实多。这一条你为了与妻女重聚而走的路,因为枸酱被我发现。你寄托在这罐中的思念,我一定会转达给甘蔗,让她知道,她的父亲从未停止过恩念,也从未停止过与她团聚的努力。”
唐蒙深深拜了一拜,转身对由同道:“我们走吧。”
“啊?去哪儿?”由同对这个酱汁颇有些留恋,听说要走,颇有些舍不得。
唐蒙道:“你把我送到梭戛港就可以了。接下来我会找一条船,完成最后一段旅程,我还有最后一个承诺没完成。”由同没明白:“你要回大汉了吗?”
“对,但不是原路返回,而是从南越归国。”唐蒙仰起头来,眼神追寻着牂牁江的滚滚流向。
如今唐蒙在西南夷转了一圈,对地理大势了然于胸。只消顺牂牁江直到珠水,再从番禺北去五岭,即可回归中原,比重走夜郎道方便多了。
正所谓“舆图即人心”,随着舆图不断拓展,人的认知也会发生变化。在唐蒙眼中,夜郎、岭南等地,已不再是一个个分散的点,而是一块块可以嵌入大汉版图边缘的拼图,与中原构成一幅完整的燕几图。
由同琢磨了一阵,一拍大腿:“哎,南越不是有个什么转运策,不许外人入境吗?”
“他们不敢拒绝一位大汉使者,尤其是一位枸酱郎中将。”唐蒙把罐子抱得更紧了些,眼神变得坚毅。
五天后,一条挂着西南亭旗帜的商船驶入番禺港。从商船的船舱窗子看出去,巍峨的番禺城一如既往,并不因城中之人有所改变而变化。
水手抛下石锚,商船晃了几晃,稳稳停靠在码头上。可舱内之人没急着起身,一管毛笔,正在绢帛上稳稳地勾画出最后一笔墨线。
待得笔尖稍抬,可以看到,这条长长的墨线,将西北的长安,西南的益州、夜郎,以及东南的番禺,连接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将沿途的路程远近与险峻之处一一注明。
唐蒙拿起绢帛,吹了吹墨汁,轻叹一声。
这是一封调查文书,也是一封宣布失败的奏报。
蜀中一夜郎-南越这一条路线,唐蒙业已勘察明白。这条夜郎道山高水深、险峻非常,小队商旅可以走,但大军辎重完全无法通行。如果想要把整条路重修拓宽,除非请来夸娥氏的两个儿子,重演愚公移山才行。
也就是说,绕路西南的计划终究是镜花水月,陛下的一番希冀雄心,怕是要落空了。他这个枸酱郎中将辛苦一场,唯一的收获就是枸酱而已-唐蒙对此倒是毫无愧疚之心,他早说过是为了寻访美食,可没骗陛下。
他把绢帛郑重叠好,和一个浅白小陶罐塞在一处,准备下船。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船下的码头响起:“卖酱咧,上好的肉酱鱼酱米酱芥末酱咧,吃完回家找阿姆咧。”
唐蒙闻声手腕一颤,激动地走上甲板,却看到外面吆喝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敲了敲脑袋,真是关心则乱,甘蔗已经贵为王宫厨官了,不必再在码头卖酱为生。
“贵人买点酱吧。”小姑娘娴熟地仰头喊道。
唐蒙掏出几枚铜钱,换了一罐豆豉酱,开盖嗅了嗅,抬头问道:“你是从白云山下的张记酱园进的货吗?”小姑娘笑道:“客官您真熟悉。这可是绝品了,老张头前些日子寿终,这么咸的豆豉酱没人会做了。”
当年的老人,一个一个接连故去,就连坚守到最后的老张头,也终于弃世而去。从此之后,恐怕南越全境一个正统北人都没了。唐蒙一边感慨,一边下船走出码头。
他有一个大汉使节的身份,码头小吏不敢阻拦,殷勤地安排了一辆牛车。唐蒙坐着牛车,再度进入番禺城,一路晃晃悠悠朝驿馆驶去。番禺城内,各色花木旺盛依旧,墙壁下,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之前的那场宫廷剧变,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影响,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牛车缓缓走过几个路口,唐蒙忽然开口道:“停车。”车夫连忙停下,唐蒙从车上跳下来,径直走到一处悬着“梅香酌”酒幌的酒肆门口。
“二两梅香酌。”唐蒙走进酒肆,对曲尺柜台里的老板娘喊道。
梅耶正在柜台前发呆,听到吆喝先是习惯性地应了一声,正要弯腰沽酒才觉得不对劲,赶忙起身一看客人,一瞬间像被蛇咬中脚趾似的,僵在原地。
唐蒙冲她笑笑;“一年不见,你这生意越发兴旺了啊。”梅耶的表情有些僵硬:“你——你怎么又来南越了?”唐蒙道:“我是奉天子之命,访美食,自然先来这里品一品你的梅香酌。”
按照规矩,汉使回到驿馆之后,必须先觐见南越王。可唐蒙着急要见甘蔗,于是中途下车绕到梅耶的酒肆这里,她应该是番禺城里跟甘蔗最亲近的人了。
“甘蔗现在在哪里?她应该不住在榕树下了吧?我给她带了点东西。”唐蒙拿起一个浅白色的小罐,晃了晃。 可奇怪的是,梅耶没有立刻回答。唐蒙又问了一遍,才抬头发现,对方双手捂住脸颊,泪水扑簌簌从指缝流淌而出,随之还有蚊蚋般的虚弱声音:
“甘蔗她——已经死了。”
梅耶说完,对面半晌没有动静。过了良久,才有一个干瘪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梅耶深吸一口气:“就在你们离开后不久。她去为王上搜集食材,不小心跌落悬崖,摔死了。南越王很是惋惜,特意下令掩埋遗骸,准许她埋在白云山下。”
“带我去看。”唐蒙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右手紧紧抓着陶罐。
一股凌厉而炽烈的气息,自汉使身上升起,仿佛一团被尘灰盖住的火炭,只要轻轻一颤便会显露真容。梅耶不敢多说什么,急忙收了店铺,带着他离开番禺城,直奔白云山。
白云山中,有一片背阴的僻静小山坡,远离大道,不近水边,又是个断边斜翘的形状,谈不上什么风水宝地。这里无甚大木,只覆了一片浅浅的青草,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甘蔗的坟冢,就设在坡上,不过一个方圆两丈的小小土包,唯有坟前一束白色的栀子花,开得正好。
唐蒙定定望着小坟,下巴不受抑制地哆嗦起来,眼前不期然浮现出那个站在海珠石上向自己挥手的黄毛丫头。直到这时,他才分辨出她当时的口型变化:“我相信你,我会一直等你过来。”
念及此,唐蒙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小白陶罐,轻轻放在栀子花边上:“甘蔗,这是你父亲卓长生坟前的土,我帮你把他带来啦,这下你们可以团聚了。”梅耶一怔:“他——他也死了?”唐蒙没理她,盘腿坐下,对着坟冢娓娓说起多龙寨的事情。
梅耶听唐蒙一口气讲完,喃喃道:“甘叶,长生、甘蔗,这一家人太苦了、怎么会这么苦?”
唐蒙伸手抚住坟冢,闭上眼睛,回想着与甘蔗的点点滴滴,他惊讶地发现,每一段回忆里,都藏着一种食物的味道:在码头初见甘蔗时,让他想起嘉鱼的香醇;在白云山下两人和解,勾起壶枣睡菜粥的清香;番禺城里的几番交心,令他口中多了几分裹蒸糕的甘甜——脑海中闪回诸多景象,诸般味道也自舌尖滑过。
“不对!”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提示从坟中涌起,顺着紧贴坟包的手掌,传至脑海。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双眼严厉瞪向梅耶:“你刚才说她是采集食材跌落悬崖?”
梅耶道:“至少对外是这么说的。”唐蒙面色越发不善:“采集食材,不是有专人负责吗?她一个宫廷厨官,为何要亲自动手?是取什么食材?”梅耶嗫嚅道:“我打听过,据宫厨的人说,甘蔗是去揭阳海边采集燕窝时,不小心摔死的。”
唐蒙眉头一皱:“燕窝?”
之前在南越王宫,他差点就吃到了这种南越特有的食材,也听南越王讲过来历。梅耶以为他不熟悉,解释道:“采集燕窝,需要从崖头缒下绳子去,十分危险,时常会有人坠死。”
唐蒙先是仰天惨笑了数声,然后厉声道:“可是,甘蔗她恐高啊!她连一人高的墙头都不敢爬,怎么可能去崖间采燕窝!”梅耶“啊”了一声,脸色渐渐变了:“难道说,甘蔗之死竟不是意外,她是被人——”
唐蒙冷笑道:“甘蔗与汉使、南越王关系都很密切,所以动手之人必须做个遮掩,才不会被事后追究。亏得他们想出采燕窝这个理由,只可借不知甘蔗的脾性,露出破绽-否则,否则我还怎么替她报仇?!”
唐蒙几乎说不下去,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梅耶发愣:“可——可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厨娘,谁会下这样的毒手?”
一个名字,突兀地跳入唐蒙的脑海。
吕嘉。
赵佗之死,被枣核所遮掩;任延寿之死,被毒蛇所遮掩;甘叶之死,被自杀假象所遮掩。这个人最擅长用一桩寻常意外,来遮掩真实手段。
不过唐蒙心中疑惑丝毫未减。橙氏已败,吕嘉独揽大权,何至于要对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姑娘下手?
唐蒙望向甘蔗的坟头,希望她在天有灵,能给些提示。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坟前那朵栀子花微微向右侧倾去,那边正是唐蒙刚搁下的小白陶罐。
他一瞬间怔住了。
凡是有关美食之事,唐蒙向来记得极牢,事无巨细,皆铭刻于心。他猛然想起,当日在番禺港外烹制嘉鱼时,黄同说过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当时他们正打算烹制第三条嘉鱼,黄同叫来甘蔗,买她的枸酱,然后解释了一句:“这番禺城里除了吕府,也只有她家才有这种酱。”
这一句话落入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更多的话语,次第从记忆中复响。
“我们莫毒商铺捎带两罐给客人,再留一罐贡给东家。”
“谁是莫毒的东家,谁就是真凶!”
“我阿公用来盛蜀枸酱的陶罐,颜色偏白,和南越本地产的质地不同。我家里攒了很多,一个都舍不得丢弃。”
万千线索飞旋,逐渐汇成一年前独舍内的情景。
当时橙宇大势已去,却还在负隅顽抗。这时甘蔗站出来,提出了一个致命证据:谁家庖厨里有白陶罐,谁就是真凶。然后橙宇顺势嚷嚷了一句:“搜我橙府也可!只是他们吕府也不能例外,要查大家一起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全场最惊恐的人,恐怕正是吕嘉!
他是莫毒商铺的真正东家,吕府的庖厨里肯定堆满了白陶罐。万一南越王真的为示公平,两府皆搜,真相便大白于世了。所以吕嘉当时抢先出头,故意用言语挑衅橙宇,诱其发病,好歹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
事后吕嘉肯定第一时间处理掉了庖厨里的小白罐,但整个计划里仍有一处隐患-甘蔗。她暂时还不曾把吕氏与莫毒商铺联系起来,但万一她觉察到吕府曾用过枸酱烹鱼,便可能会推想出真相。甘蔗不是汉使,不用顾全大局,她只会再次把事情掀开来。
这件事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但吕嘉不会赌。
他已经杀死了任延寿、甘叶、齐厨子、橙水和莫毒商铺上下十几口人,并不介意再灭一次口。一俟汉使离开南越,他就迫不及待开始动手。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不许我带甘蔗北归!原来从那时起,吕嘉就已起了杀心,推荐她做厨官,只是为了把她绊在南越而已。”
唐蒙痛苦地一下下捶着坟包,捶到鲜血迸出,不停地痛骂着自己的愚蠢。他明明返程时就知道吕嘉是幕后主使,怎么就没想到甘蔗可能会被灭口呢?
海珠石上的少女身影,从眼前的世界逐渐褪色。无穷的悔意,如白云山一样倾压下来,让唐蒙的胃剧烈痉挛起来。他痛苦地蜷曲着身子,却无法抵消内心的痛楚。
梅耶俯下身子,把那朵栀子花微微扶正,轻轻问道:“你——·要怎么办?”
唐蒙的动作骤然停住了。是啊,我该怎么办?
身为大汉使者,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厨官,去斩杀南越丞相。即便是天子,也不会批准这种鲁莽行为,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大局无法保护甘蔗,却可以轻易杀掉她,何等讽刺。
梅耶冷眼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男人总说大局为重,当年卓长生百般纠结,到底还是舍弃甘叶离开;如今的唐蒙,比之当年的卓长生也没什么不同。她早就预见到了结局。
可在下一个瞬间,梅耶眼前开始飘起雪来。
她并没见过雪,只听人说过,那是一片片白色的碎片。此刻在眼前飞舞的,正是纯白色的无数细碎。莫非这就是雪?岭南怎么会下雪?
梅耶再度凝神观望,才发现这不是雪,而是碎帛。只见唐蒙站在坟前,从怀里取出写给大汉天子的那份宣布失败的奏表,一块块撕了个粉碎,每撕一把就扬到天上,看它飘旋着落在坟头。
撕完绢帛之后,唐蒙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如今变成一团凝实的桑炭,无烟无焰,却炽热无比,一身的疏懒尽数被蒸发。
他摘下坟前那朵栀子花,对着天空,郑重起誓道:
“甘蔗你在天有灵,且看着我。人人都说,要以大局为重,要以大局为重,那就让我用大局,来为你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