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狭长战船鼓足风帆,正驰骋于大河之上。
这条大河足有五十余丈之阔,水面在艳阳下泛起半透的脂绿色泽。放眼望去,整条河道好似一条无头无尾的粗壮绿蟒,浪花此起彼伏,有如一层层鳞片相互挨挤,驱动着蛇躯朝东南方向蜿蜒游去。
此船是五日之前从阳山关出发,上面除了船工之外,一共有三人:一个是南越军的左将黄同,另外两位则是汉使庄助和副使唐蒙。此时三人皆站在船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
“两位尊使,我们即将进入珠水。”
黄同站在船头,恭敬地回头报告。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新鲜烧伤,一讲话,总会牵动新疤,让恭谨的表情裂开几道碎隙,露出些许怨毒。
唐蒙正躲在船帆的阴影之下,擦拭着脸上层出不穷的汗浆,听到黄同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不是一直在郁水里航行么?为何突然变成珠水了?”
黄同走到船舷边缘,抬手朝大船前方一指:“尊使且看。”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庄助和唐蒙看到前方数里开外的江心位置,横亘着一座浅灰色礁石。这礁石体量足有十围不止,因为常年被江水冲刷的缘故,形状浑圆,如同一枚硕大的隋侯珠。
船工们正喊着号子把战船撑离江心,避免撞上这枚定江石珠。
“此礁名叫海珠石,相传是西王母所遗阳燧宝珠所化。本地人以此为标名,只要过了海珠石,江流便可称之为珠水。”
“哦,这么说来,你们南越的都城番禺就快到了吧?” 庄助问。
“正是。进入海珠石大约再走二十里,便可抵达番禺港。”
庄助点点头,见唐蒙仍在那里擦汗,轻咳一声:“唐副使,该去换官袍了。” 唐蒙瞪圆了眼睛,像是在看一头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怪物:“换官袍?这时候?”
此时天气闷湿,江风熏蒸,黏腻的暑气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人身。唐蒙本已晒得头昏眼花,若再换上全套官袍,他怀疑自己会变成一块在炉中焖烤的豕肉——这种烹饪手法很美,但前提是自己并非食材。
庄助见唐蒙不肯动,压低声音喝道:“等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城,你代表的可是大汉体面!”
体面?这种鬼天气还计较什么体面?庄大夫你难道感受不到现在多热吗?唐蒙气呼呼地看向庄助,却发现对方早早就把官袍换上,白皙的肌肤上一滴汗也没有。
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羡慕不来。唐蒙无可奈何,一跺脚,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要来……”悻悻走下甲板,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屋,他先打开一块绢帛,那上头用炭笔草草绘着这一路的水线略图。唐蒙拿起毛笔在上面添了海珠石、番禺城、郁水、珠水几个墨点,这才开始换起衣袍来。
这一路上,庄助要求他一直待在甲板上,观察沿途山水,默记于心,到晚上再绘制成草图。可怜唐蒙这些天来蜷缩在船帆下的一点点荫凉里,强忍着江风熏蒸,汗出如浆,苦不堪言。
这才刚出发,就已经辛苦成这样,再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唐蒙一想到这点,就悲从中来。你庄公子想要建功立业,自去奋斗便是,何必拖着不相干的人遭罪。
这时仆从送进一碟新鲜橄榄,这是地方官员刚刚进献上船的,上面还沾着甘草粉。唐蒙心想不吃白不吃,先去抓了一枚放入口中。
别说,这橄榄初一入口略有苦涩,嚼开之后,徐徐化开一片生津的清甜。唐蒙闭目细细品味,感觉内心烦闷似乎消散了一些。南越这地方虽说热气难熬,食材倒是真丰富,每天都会有新鲜瓜果进奉上来,在这趟恼人的旅途之中,算是唯一的慰藉。
随着橄榄的清香在口中一层层地弥散开来,唐蒙的念头慢慢变得通达:是了!是了,这苦差事左右逃不掉,何不趁机享受一下?久闻岭南食材丰富,有许多中原不曾见的珍馐,索性利用汉使之便,狠狠地胡吃海塞,最好耽误了正事,让庄大夫把我赶回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还不简单嘛?唐蒙想到这里,心情复振,他换好官袍,强忍着酷热再走回到甲板上,另外两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
“黄左将,咱们从骑田岭登船,五日可抵都城番禺。那么其他四岭关隘到番禺,是否也花费同样多的时日?” 庄助的身体半靠在船舷,似是随口闲谈。黄同不敢怠慢:“正是如此,南越各地重镇,皆有水路连接,到都城的时间都差不多。”
庄助听着听着,白皙面孔上多了一丝忧虑,
孙子有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 汉军还在崇山峻岭之间辗转跋涉时,南越军却可以利用岭南水路来去自如,从容调度。这边一天累死累活走五十里,那边躺船上舒舒服服一天走一百五十里,这仗怎么打?
庄助现在终于切身体会到,历代皇帝为何都对南越国无可奈何:一曰山险,二曰水利,实在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
黄同见庄助神情有异,以为自己说错话了,颇有些惴惴不安。这时唐蒙忽然开口问道:“珠水流域如此广大,可有什么特别的水产?”
黄同“呃”了一声,脸上的疤痕微微扭曲。这人是自己毁容的元凶,现在却成了大汉副使,实在尴尬。他耐着性子回道:“若说特别之处,郁水珠水之间,有一种嘉鱼,身腹多膏,肉质肥嫩,可称得是极品佳肴。”
唐蒙两眼放光,不顾仪态一把抓住他肩膀:“那么等会我们进了城,是否可以吃到?” 黄同楞了楞,摇头道:“如今嘉鱼还在积蓄腹膏,一般要到十月之后,才是最好的时令。”
唐蒙一阵失望,忽然转念一想:“这船上可有钓竿?我先钓几尾上来,尝尝味道也好。” 黄同苦笑着解释:“嘉鱼一般栖息在深水河床的小石之下,水流湍急,下钓极难。要等到冬季枯水,派人下水翻开石头,拿网子去捞。”
“这样啊,那你给我讲讲,本地人都如何烹制法?” 唐蒙心想过过干瘾也成。
他不见外,黄同也只好如实回答:“我们南越的烹饪之法,一般是把嘉鱼直接放在干釜之上加热。很快这些腹膏便会融解成汁,自去煎熬鱼肉。因为膏与肉本出同源,天然相阖,所以煎出来的鱼肉格外鲜嫩。”
开始黄同的语气还很僵硬,可一谈起本地吃食,渐渐放松下来。他当初就是因为贪吃仙草膏,才被唐蒙识破,本性也是个饕餮之徒。唐蒙听得垂涎欲滴,又追问起细节。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把庄助晾在了一旁。
庄助对吃食毫无兴趣,实在不明白这两位为了一条鱼的做法,居然可以摒弃仇恨、忘记酷暑,简直不可理喻。眼见他俩聊得没完没了,庄助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黄同这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敛起声气,说下官去准备入港事宜,匆匆走下甲板。
甲板上一下子陷入沉默。
唐蒙和庄助出身、经历与喜好皆大相径庭,前者又是被后者胁迫而来,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庄助问了一句:“适才黄同讲的地理,你都记下没有?”唐蒙说都已记下。然后两人就没话讲了。
为了避免尴尬,他俩不约而同走到甲板旁边,手扶舷边,向缓缓后退的河岸望去。
南越国的景致,带着一股旺盛到凶狠的勃勃生机。只见珠水两岸密密麻麻矗立着各色树木。冠盖般雄壮的榕树、扇鞘挺立的棕榈,还有肥叶低垂的鱼尾葵,它们交错相挨。而这些大木之间有限的空隙,则被木槿、刺桐以及更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异草所填塞。几十种杂芜浓郁的香气弥散在半空,被热风熏蒸熬炼,融成一体,形成一种岭南独有的气味。
庄助目视前方,忽然扬声吟诵起来:“伯夷死於首阳兮,卒夭隐而不荣。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 ——这是他父亲庄忌最著名的篇章《哀时命》,这两句的意思是: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终究默默无闻,全无荣耀;如果吕望没遇到周文王,也是生不逢时。”
庄助来南越一心欲求大功业,有感而发,随口吟出。不料唐蒙在旁边,居然接着吟了下去:“生天地之若过兮,忽烂漫而无成。” 庄助眉头一扬,颇为意外:“你也读过《哀时命》?” 唐蒙点点头:“读过几次,尤其喜欢这两句。”——我生于天地之间,一生匆匆而过,却一事无成。
庄助嘿了一声,这样的句子有什么好喜欢的?他随口品评道:“《哀时命》的作法,其实还是《离骚》伤春悲秋那一套,气质衰朽哀伤,美则美矣,却不合时宜。”
唐蒙一脸意外,你做儿子的,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你父亲的作品,合适吗?庄助却毫不在意:“唐县丞,我知道你念这两句诗,心有怨气。但你得看清楚,如今时势已变,大风起兮云飞扬。看到漫天云卷之时,就该乘势而起。男儿想要建功立业,可不能学伯夷叔齐,而是该效仿吕望,岂不正当其时么?”
唐蒙难得也严肃地回答道:“庄公子误会了,我念那两句诗不是哀伤,是真心喜欢。庄公子你欲在长安扬名,我却只想终老番阳而已。庄子有教诲,先是一事无成,方有无用之用啊。”
庄助冷哼一声,他本想借此勉励几句,没想到唐蒙为了惫懒,连庄子都扯出来了。他摇摇头,把视线重新放到船头。此时在远方已隐约可见一座高大的灰褐色城垣,那应该就是南越的都城番禺了。
大船很快进入一条分叉的航道,偏向岸边驶去,很快番禺城的外城高墙清晰可见。这座城垣乃是夯土构造,高逾六丈,几与长安城的高度相仿。庄助仰头望了一阵,忽然问道:“唐副使,你观此城如何?” 唐蒙观察了一阵:“跟咱们那的城池长得差不多,就是少了点东西。”
这番禺城四角有敌台,城头设有马面和女墙,主体风格与中原城池无异。唯一的区别是,面向珠水这一面的城门,直接正对码头,并没在外围修一圈瓮城。
庄助冷笑起来:“南越人大概不相信能有军队打到番禺城下,没必要多修一道瓮城御敌,真是何等自信!记得画下来,以后呈给陛下。”
说话间,大船缓缓驶入临城港口前。这番禺港的规模颇大,水面上少说也有二三十条大船进出,小船更多,如水蚊子一样钻来钻去,桅杆林立。十几条灰色栈桥像蜈蚣足一样,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江中,栈桥上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喧闹不已,忙乱中透着井然秩序,可见日常贸易体量颇大。
一条大船恰巧从他们的坐船旁开过,唐蒙深吸一口水气,捕捉到一缕奇妙的香气。他嗅觉很好,能分辨出来这船上装的,应该运载的是海外的香料。
在船上这段时间,唐蒙仔细钻研过南越的贸易。它北邻大汉,东接闽越、东瓯等国,南边与都元、邑卢没、湛离等海外诸国通过水路联系,是四方行商的重要枢纽。
然而南越国有一条叫做“转运策”的法令:中原商队走到五岭关隘即停,不得履足国境,接下来的路只能委托本地商队代为南运。而海外诸国的商船,抵达番禺之后也不得继续前进,只能委托本地商队北送。靠这一条法令,南越便把南北货殖牢牢垄断在手里,收入之丰,简直是车载斗量。
很快船已在栈桥前停稳下锚。两名汉使走下船去,港口外早有一位南越官员上前迎接,此人皮肤黝黑,颧骨高高突起,托着一对细眼向两侧分开,始终保持着一个瞪人的姿态。
官员自称叫做橙水,是番禺城的中尉,主管城中治安,这次是特来迎候汉使。他讲得虽是中原话,但发音生硬呆板,说不上是不谙雅言还是性格如此。
唐蒙观察了几眼,发觉这家伙还挺有意思:头束中原式的短髻,却有两缕头发垂在耳侧;穿的衣服也非深衣,更像是改良过的窄腿短衫;脚上还踩着一对夹趾竹屐——每个细节,似乎都有意与中原强调区别。
唐蒙好奇去问黄同:“他怎么姓橙,是橙子的橙吗?” 黄同道:“橙水是揭阳橙氏的子弟,因为当地盛产橙子,所以当地大族都姓橙。” 他说出这名字时,脸上的烧伤微微变化,似乎有些尴尬。唐蒙更有兴趣了:“揭阳的橙子很好吃吗……” 话没问完,不防庄助在旁边用剑柄狠狠磕了一下腰,唐蒙疼得悻悻闭嘴。
橙水先请汉使出示文书,慢条斯理地查验起来,好像生怕是冒牌货似的。唐蒙和庄助站在烈日下头耐心等了好一会儿,橙水这才把文书还回去。
验完文书之后,码头旁的一个乐班开始咿咿呀呀地奏起乐来,竽笙瑟鼓一应俱全,只是旋律荒腔走板,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一段雅乐。在这滑稽的乐曲声中,橙水引着他们来到城门前,准备开门入城。
庄助正要迈步入内,突然眉头一皱,右手一按剑鞘,厉声对橙水道:“为何入城不走中门?” 这时唐蒙才注意到,番禺城的正门依旧紧闭,橙水打开的,是旁边一道狭窄的偏门。
面对质问,橙水的脸好似一枚扁平的木牍,没有任何表情:“好教尊使知。都城中门,干系重大,非大礼、大祭或大酋出行,向来不能开的。” 庄助剑眉一扬:“本使亲持旄节,行如天子亲临,难道还不配南越开城迎候吗?”
橙水丝毫不为所动,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唐蒙缩缩脖子,正要劝说算了,庄助已经冷笑道:“难道陆贾陆大夫来南越,你们也是开侧门迎候的?”
他说的陆贾,乃是一位历经高祖、吕后、孝文三朝的元老,曾先后两次出使南越,成功劝服南越王赵佗放弃称帝,自认藩臣,因此在南越的声望极高。
橙水不卑不亢回应道:“陆大夫乃是国使,前来南越与先大酋共议国是,自然应该开中门迎接。”——他讲起话来就像是深山里的藤蔓,字字都带着钩刺。这句话表面上是夸赞陆贾,其实是嘲讽这两位不够资格,不配让南越以最高礼节迎接。
“我最后问你一次,开还是不开!”
“北人入城,例走侧门。”
这个“北人”,是南越民间对大汉、闽越、瓯越等国之人的统称,多少带着点贬义。庄助闻言大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剑:“区区一个藩国中尉,也敢阻挠上朝天使!” 剑尖如迅雷一般递出,在橙水咽喉半寸前堪堪停住。
面对突如其来的锋锐,橙水面无表情,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让剑尖微微刺入喉结。他身后的卫士吓得纷纷拔出刀剑,把两个使者团团围住。现场登时剑拔弩张,只有那个乐班在一旁还兀自鼓吹着乐曲。
唐蒙看着一片明晃晃的刃光,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不明白,为何庄助坚持要走正门,侧门不是一样能进嘛。橙水顶着剑尖,慢条斯理道:“南越虽是小国,自有规矩。若给你们开了正门,下官也只好自刎谢罪。贵使不如一剑杀了我,成全我一个不畏跋扈、守忠殉职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庄助反而不知该不该刺下去,但这么撤下去又嫌丢脸,两人眼看僵在了原地,黄同慌张过来,先把庄助的长剑按下,然后转头对橙水沉声道:“橙中尉,这两位可是汉使,你有点分寸!”
橙水瞥了他一眼,拖起长腔:“哟,黄左将,心疼了?到底是秦人出身,已经开始替老乡讲话啦。” 黄同闻言脸颊一阵抽搐:“你这说得什么话?这是为了两国邦交,和我是不是秦人有什么关系?”橙水道:“风闻你之前被汉军俘虏,如今生还不说,还带回两位汉使。若非有乡梓之情,岂能如此幸运?”
黄同气得大喊:“橙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带汉使过来,是两位丞相都批准过的!又不是我自己主张!” 橙水冷下脸色:“上头只让你带汉使过来,可没说要一定从中门入城。你们秦人体贴故国,我们土人可不理解。”
黄同嘴角一阵抽搐:“我是边将,你是城尉,这都是奉命行事。说什么秦人、土人,有意思吗?”橙水丝毫不为所动:“我们土人心思简单,只知道守着南越的规矩,别的一概不管。”
唐蒙对这一番对话莫名其妙,尤其是称呼,更是一头雾水。庄助事先是做过功课的,便在旁边悄声解释了几句。
当年秦皇统一六国之后,派遣一支秦军跨过五岭,开辟了南海、象与桂林三郡。那支秦朝大军就地转为三郡民户,在当地繁衍生息。秦末大乱之时,一个叫赵佗的秦将趁机封闭岭南关隘,合三郡而独立,关起门来自称“南越武王”,这才有了南越国。
所以南越开国之初,人口即分为两类:一种是中原秦军及其后裔,自称“秦人”;一种是岭南数百个大小部落的土著,统称为“土人”。在开国初期,大部分土人还是茹毛饮血、断发文身的蛮夷,秦人占据绝对强势。随着时光推移,初代秦人慢慢老去,土人也逐渐开化。此消彼长,如今十几年来。秦、土已呈分庭抗礼之势。
那个橙水既然出身揭阳橙氏,应该是当地土人,而黄同自然属于秦人子弟,难怪两个人的态度有点针锋相对。
“你注意到没有?黄同管南越王叫国主,橙水却称南越王为大酋,连称呼都有细微不同。”
“这是为啥?”
“这是因为赵佗为了统合南越,身兼数职。“南越国主”是在秦人中的身份,他还有个“百粤大酋”的头衔,是给岭南部落土著一个统属的名分。”
唐蒙忍不住啧舌,好家伙,这南越国内部,可比想象中复杂。庄助转头望着兀自吵架的两人,眼神有些异样:“南越武王赵佗的籍贯,可是在恒山郡真定县,乃是最纯正的秦人。如今他才去世三年,土人就已经嚣张到可以公开顶撞秦人了?有意思,很有意思……”
那边黄同吵不赢橙水,转回身来,一脸苦涩:“庄大使,唐副使,咱们要不暂时先停一宿再说?” 庄助眼睛一瞪:“不成!今天我一定要从正门进入,此乃大节!”
黄同正在为难,唐蒙忽然笑嘻嘻扯住他胳膊:“黄左将,你适才说,珠水嘉鱼最好的季节,是十月之后对吧?” 黄同不解,怎么这又扯到吃食了?
“但七月也可以捞到,对吧?”
“对是对,就是口感……”
唐蒙道:“吃到嘴里的遗憾,总比吃不到嘴里的完美要好。要不我们在港口这里姑且等等,劳烦黄左将弄几条嘉鱼来尝鲜,再进城不迟。”黄同还没说话,庄助先勃然大怒:“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
话没说完,唐蒙按住他肩膀,轻轻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庄大夫,那个橙水明显是受人指使,我们先找个理由拖延一下,免得落入算计。”
庄助登时回过味来。橙水刚才的举动,确实有点蓄意挑衅的意思,似乎等着他们闹大。唐蒙这个吃嘉鱼的提议,恰到好处。汉使拿这个做理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船上,不失面子地回避掉城门之争。
庄助仍心有不甘:“这只能拖延一下罢了。难道橙水不开中门,我们就一直在码头吃鱼吗?” 唐蒙先是露出一个“这样也不错”的表情,见庄助又要瞪眼,赶紧笑眯眯转向黄同:“黄左将,你说嘉鱼乃名贵之物,是不是只有番禺城里的贵人们才吃得到?”
“正是。这种鱼一打上来,就被官府收走了,寻常人家可没资格吃。”
“那你能不能联系一下相善的贵人,通融几条给我们?”
唐蒙挤挤眉头,黄同立刻会意:“明白了,明白了,这件事交给我。” 然后他走到橙水那边,说副使突然想吃新鲜的珠水嘉鱼,会暂时在港口停驻一日,暂时不进城了。
吃嘉鱼?橙水看向唐蒙一眼,面露鄙夷。那个大使年轻气盛,多少还有点使臣样子,这位副使肥头大耳,居然为了一口吃的,连正事都不顾了。中原居然派来这等庸碌贪吃之徒,当真可笑。
不过既然汉使怂了,橙水也不为己甚,冷着脸又强调了几句规矩,带着护卫大摇大摆离开。黄同随后安顿好船只,也拜别两人,匆匆进了番禺城。
返回坐船的半路,庄助问唐蒙:“你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唐蒙笑眯眯道:“秦人、土人既然矛盾深重,橙水不开门,城里总有意见相左的。黄同能从哪一家贵人府上借来嘉鱼,说明哪家府上肯定会帮咱们——先搞清楚哪些人愿意做朋友,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庄助有些吃惊地望向唐蒙,看不出这家伙吃嘉鱼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多考虑。唐蒙得意地搓了搓手:“无论成败,咱们至少还能弄几条嘉鱼吃吃,怎么算都不亏。”
庄助脚下一个趔趄,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这胖子苦心孤诣搞出这种布局,大概真的只是为了那几条鱼。他凝神沉思片刻,正要对唐蒙开口说些事情,谁知唐蒙却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声,三步并两步冲到前头。
只见栈桥旁一个商贩刚刚放下挑子,挑子两边分别装着七、八个圆如人头大小的青果,外壳看起来颇为厚实,坚如木楯。唐蒙跟那商贩交涉了几句,捧回两个青果,对庄助喜孜孜道:“天气太热了,咱们弄两个胥余果解解渴。这玩意儿我风闻已久,还没吃过呢。”
庄助眉头一抬,他听过这名字,也见过用其果壳制成的水瓢,但真正的胥余果,还是第一次见。他记得典籍说过,这种大果的木皮极厚,但内里厚蓄甘汁,至为清凉,最适合解暑不过。
南越的天气湿热难忍,庄助适才又跟橙水争辩了一通,正觉得口干。唐蒙高高兴兴借来庖厨的柴刀,狠狠削去两枚果子的顶盖,抱回船舱里,每人的案几前摆上一枚。
唐蒙跪定之后,迫不及待地双手捧起,像倒酒坛一样把汁水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喝得畅快。庄助看着半浊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到袍子口,一脸嫌恶地收回视线,为难地盯着眼前的青果。
这东西也太像没了天灵盖的人头,难道要像禽兽吸食脑浆一样?万一洒在袖口、衣襟等处,未免龌龊,就不能先倒在漆碗里再喝吗?
唐蒙喝过一轮,看见庄助还没动。他哈哈一笑,说你等会儿啊,闪身离开船舱,不一会儿拿回两根米黄色的细管,分别插进青果的缺口里。
南越这边多用芦苇做燃料,唐蒙在庖厨的灶台下挑选了两根粗细合宜的苇杆,掐头去尾,变成两根中空小管。他给庄助比划演示了一下,庄助觉得这个喝法还算雅致,小心翼翼衔住一端,轻轻一吸,一股清凉黏糯的汁水便涌入口中,直抵灵台,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体内暑气为之一散。
船舱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有吸吮胥余果的声音。两个人各自衔住芦苇杆,微眯着双眼,任凭那甘甜沁入魂魄,抚平心火,让人恍惚忘却外界的暑热与烦愁。
“唐县丞,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技淫巧?” 庄助松开芦苇管子,忍不住问道。
唐蒙咧开嘴笑起来:“这也不算什么新鲜学问。番阳湖边的渔民,若遇到尿撒不出来的情形,就拿芦苇杆插进阳物前端,一吹气就能导出尿来。”
“咳咳,咳咳!” 庄助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唐蒙慌忙起身要去捶背,庄助却不许他靠近,双手扶住桌案咳了许久方停,只是再也不肯去碰那芦苇杆了。唐蒙尴尬道:“我去给庄大夫取个木碗……吧?” 庄助一边狼狈地用绢帕擦嘴角,一边“唰”地拔出长剑来。
唐蒙吓得往后一跳,不至于为这点事就动手吧?谁知庄助把长剑一旋,横在膝前,肃然道:“唐县丞,你坐下。在入番禺城之前,也该有一桩事要与你讲清楚了。”
“啊?” 唐蒙有些莫名其妙。
“你可知道,为何我坚持要从中门入城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