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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07)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安娜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里间走出来,用一只美丽的纤手快速地摆弄着阳伞,在渥伦斯基身边站住时,渥伦斯基才轻松地摆脱戈列尼谢夫凝视着他的、哀怨的目光,并怀着新的爱意朝自己那位充满活力和欢乐的、非常可爱的情侣看了一眼。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冷静下来,起初还感到沮丧和郁闷,但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亲切的安娜(这时候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很快就用她的纯朴和快乐的态度使他打起了精神。她试过各种话题后,便将话题转到他所擅长于谈论的绘画上,并仔细地听他说。他们徒步走到已租下的那幢房子,进去参观了一遍。

“有一点使我感到很高兴,”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安娜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将拥有一间很好的画室。你一定要用这个房间。”她用俄语对渥伦斯基说,并且用“你”来称呼他,因为她已经明白,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居之地将成为他们的一位密友,在他面前无需隐瞒。

“难道你会画画?”戈列尼谢夫迅速转身对渥伦斯基说。

“对,我早就开始画画了,现在有点入门了。”渥伦斯基红着脸说。

“他有很高的天赋,”安娜欢笑着说,“我当然不是评判家!不过,一些内行的评判家都这样说。”

安娜在获得自由并迅速康复的初期,觉得自己幸福得难以为世人所宽容,觉得浑身充满了生活的欢乐。回忆丈夫的不幸遭遇并不损害她的幸福。一方面,这一回忆太可怕了,因此她不愿意去想它。另一方面,丈夫的不幸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因此她是不会后悔的。回忆她在病愈后所遇到的种种事情:与丈夫的和解、决裂、渥伦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露面、离婚前的准备工作、从丈夫家的出走、与儿子的告别——这一切在她看来就像是患热病时做的一个梦,梦醒后,她已单独同渥伦斯基一起到了国外。回忆给丈夫造成的危害会使她产生一种像是憎恶的感觉,类似于溺水者摆脱掉另一个抓住他的溺水者后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后面这个人淹死了。当然,这是不道德的,但这却是唯一的一条生路,所以最好别去回忆这些可怕的细节。

在开始决裂的那一刻,她曾对自己的行为有过一个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回忆起一切往事时,她又有了这个想法。“我迫不得已使这个人遭到了不幸,”她想,“但我不愿意利用这一不幸,我现在感到痛苦,将来仍会感到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惜的东西——我的清白名声和儿子。我做了不道德的事,因此我不期望幸福,不期望正式离婚,我愿为耻辱、为离开儿子而忍受痛苦。”但是,无论安娜多么真诚地愿意忍受痛苦,她并没有感到痛苦。她没有受到过任何羞辱。他们两人做事都很有分寸,在国外时尽量避开俄国女人,所以从来也没有陷入尴尬的境地,相反,到处都遇到那种装得远比他们本人更充分地理解他们处境的人。离开她所心爱的儿子,起初并不使她感到苦恼。渥伦斯基和她生的小女孩,长得非常可爱。自从这个小女孩留在安娜身边的那一刻起,她就使安娜深深地眷恋上了她,因此安娜很少想起儿子。

因复原而增长的求生欲望是如此强烈,生活环境又是如此新鲜可心,所以安娜觉得自己幸福得难以为世人所宽容了。她对渥伦斯基的情况了解得越多,对他也就爱得越深。她为他本人,也为他对她的爱而爱他。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对她来说始终是件乐事。他的亲近永远使她非常愉悦。她越来越了解他的性格,他的性格的全部特点对她来说都是妙不可言的。他那因穿便服而变样的外貌对她来说,就像对一个年轻的恋人那样,是很有魅力的。她认为他所说的、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都特别高尚,特别崇高。她对他的钦佩之情常常会使她自己也感到害怕:她寻找过他的不足之处,却一点也找不到。她不敢向他表露自己的自卑感。她觉得,要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多半会不再爱她;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失去他的爱,虽说她这种担心是毫无理由的。她不能不为他对她的态度而感激他,不能不表明她多么珍惜这一点。在她看来,他有从事国务活动的天赋,本该在这种活动中起重要作用,可是他却为她牺牲了自己的功名,而且从未有过丝毫懊悔。他比以前更加敬爱她,时时刻刻想着要让她永远也不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尴尬,这种想法一分钟也没离开过他。他,一个如此刚毅的人,不仅从来也不与她唱反调,而且毫无主见,好像只顾忙着去猜测她的心愿并预先予以满足。她不能不珍惜这一点,虽说他对她的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有时也会使她觉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