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来提这不幸的人了,主教仍在他身旁。他跟着他走。他披上紫披肩,颈上悬着主教的十字架,和那被缚在绳索中的临难人并肩站在大众的面前。
他和他一同上囚车,一同上断头台。那个受刑的人,昨天是那样愁惨,那样垂头丧气,现在却舒展兴奋起来了。他觉得他的灵魂得了救,他期待着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当刀子将要落下时,他说:“人所杀的人,上帝使他复活;弟兄们所驱逐的人得重见天父。祈祷,信仰,到生命里去。天父就在前面。”他从断头台上下来时,他的目光里有种东西使众人肃然退立。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一样最使人肃然起敬,是他面色的惨白呢,还是他神宇的宁静。在回到他一贯戏称为“他的宫殿”的那所破屋子里时,他对他的妹子说:“我刚刚进行了一场隆重的大典。”
最卓越的东西也常是最难被人了解的东西,因此,城里有许多人在议论主教那一举动,说那是矫揉造作。不过那是上层阶级客厅里的一种说法。对圣事活动不怀恶意的人民却感动了,并且十分钦佩主教。
至于主教,对他来说,看断头台行刑确是一种震动;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
断头台,的确,当它被架起来屹立在那里时,是具有一种使人眩惑的力量的;在我们不曾亲眼见过断头台前,我们对死刑多少还能漠然视之,不表示自己的意见,不置可否;但是,如果我们见到了一座,那种惊骇真是强烈,我们非做出决定,非表示赞同或反对不可。有些人赞叹它,如德·梅斯特尔[3]。有些人痛恨它,如贝卡里亚[4]。断头台是法律的体现,它的别名是“镇压”,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中立。看见它的人都产生最神秘的战栗。所有的社会问题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举起了它们的问号。断头台是想象。断头台不是一个架子。断头台不是一种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条、铁器和绳索所构成的无生气的机械。它好像是种生物,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的主动能力。我们可以说那架子能看见,那座机器能听见,那种机械能了解,那些木条铁件和绳索都具有意识。当它的出现把我们的心灵抛入凶恶的梦想时,断头台就显得怪可怕,并和它所作所为的一切都结合在一起了。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伙,它在吞噬东西,在吃肉,在饮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怪物,是一种鬼怪,它以自己所制造的死亡为生命而进行活动。
那次的印象也确是可怕和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和许多天以后,主教还表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送死时那种强迫的镇静已经消逝了,社会威权下的鬼魂和他纠缠不清,他平时工作回来,素来心安理得,神采奕奕,这时他却老像是在责备自己。有时,他自言自语,吞吞吐吐,低声说着一些凄惨的话。下面是他妹子在一天晚上听了记下来的一段:“我从前还不知道是那么可怕。只专心注意上帝的法则而不关心人的法律,那是错误的。死只属于上帝,人有什么权力过问那件未被认识的事呢?”
那些印象随着时间渐渐减退或竟消失了,但是人们察觉到,从此以后,主教总避免经过那刑场。
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主教叫到病人和临死的人的床边。他深深知道他最大的职责和最大的任务是在那些地方。寡妇和孤女的家,不用请,他自己就会去的。他知道在失去爱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旁静静坐上几个钟头。他既懂得闭口的时刻,也就懂得开口的时刻。呵!可敬可佩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遗忘来消除苦痛,却希望去使苦痛显得伟大和光荣。他说:“要注意您对死者的想法。不要在那溃烂的东西上去想。定神去看,您就会在穹苍的极尽处看到您亲爱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护人心身。他总设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们能退一步着想,使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仰望星光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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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苏(Sou),法国辅币名,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法郎,即五生丁。
[2]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一生强烈反对封建制度和贵族僧侣的统治权。
[3]德·梅斯特尔(deMaistre,1753—1821),法国神学家。
[4]贝卡里亚(Beccaria,1738—1794),意大利启蒙运动的著名代表人物,法学家,主张宽刑。
五卞福汝主教的道袍穿得太久了
米里哀先生的家庭生活,正如他的社会生活那样,是受同样的思想支配的。对那些有机会就近观察的人,迪涅主教所过的那种自甘淡泊的生活,确是严肃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