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步当一步地往前走。
几下子,他便跨到了哥伯雷陶器店,月光正把店门外墙上的几行旧式广告照得清晰可读:
祖传老店哥伯雷,
水罐水壶请来买,
还有花盆,瓦管以及砖,
凭心出卖红方块[1]。
他跨过钥匙街,然后圣维克多喷泉,顺着植物园旁边的下坡路走到了河沿。到了那里,他再回头望。河沿上是空的。街上也是空的。没有人跟来。他喘了口气。
他到了奥斯特里茨桥。
当时过桥还得付过桥税。
他走到收税处,付了一个苏。
“得付两个苏,”守桥的伤兵说,“您还抱着一个自己能走的孩子。得付两个人的钱。”
他照付了钱,想到别人也许可以从这里发现他过了桥,心里有些嘀咕。逃窜总应当不留痕迹。
恰巧有一辆大车,和他一样,要在那时过桥到塞纳河的右岸去。这对他是有利的。他可以隐在大车的影子里一同过去。
快到桥的中段,珂赛特的脚麻了,要下来走。他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
过桥以后,他发现在他前面稍稍偏右的地方有几处工场,他便往那里走去。必须冒险在月光下穿过一片相当宽的空地才能到达。他不迟疑。搜索他的那几个人显然迷失方向了,冉阿让自以为脱离了危险。追,尽管追,跟,却没跟上。
在两处有围墙的工场中间出现一条小街,这就是圣安东尼绿径街。那条街又窄又暗,仿佛是特意为他修的。在进街口以前,他又往后望了一眼。
从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望见奥斯特里茨桥的整个桥身。
有四个人影刚刚走上桥头。
那些人影背着植物园,正向右岸走来。
这四个影子,便是那四个人了。
冉阿让浑身寒毛直竖,像是一头重入罗网的野兽。
他还存有一线希望,他刚才牵着珂赛特在月光下穿过这一大片空地的时候,那几个人也许还没有上桥,也就不至于看见他。
既是这样,就走进那小街,要是他能到那些工场、洼地、园圃、旷地,他就有救了。
他仿佛觉得可以把自己托付给那条静悄悄的小街。他走进去了。
***
[1]心和红方块,指纸牌上的两种花色。
三看看一七二七年的巴黎市区图
走了三百步后他到了一个岔路口。街道在这里分作两条,一条斜向左边,一条向右。摆在冉阿让面前的仿佛是个Y字的两股叉。选哪一股好呢?
他毫不踌躇,向右走。
为什么?
因为左边去城郊,就是说,去有人住的地方;右边去乡间,就是说,去荒野的地方。
可是他已不像先头那样走得飞快了。珂赛特的脚步拖住了冉阿让的脚步。
他又抱起她来。珂赛特把头靠在老人肩上,一声也不响。
他不时回头望望。他一直留心靠着街边阴暗的一面。他背后的街是直的。他回头看了两三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声音全没有,他继续往前走,心里稍微宽了些。忽然,他往后望时,又仿佛看见在他刚刚走过的那段街上,在远处,黑影里,有东西在动。
他现在不是走而是往前奔了,一心只想能有一条侧巷,从那儿逃走,再次脱险。
他撞见一堵墙。
那墙并不挡住去路,冉阿让现在所走的这条街,通到一条横巷,那是横巷旁边的围墙。
到了那里,又得打主意,朝右走,或是朝左。
他向右边望去。巷子两旁有一些敞棚和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它像一条盲肠似的伸展出去,无路可通。可以清晰地望见巷底,有一堵高粉墙。
他向左望。这边的胡同是通的,而且,在相隔二百来步的地方,便接上另一条街。这一边才是生路。
冉阿让正要转向左边,打算逃到他隐约看到的巷底的那条街上去,他忽然发现在巷口和他要去的那条街相接的拐角上,有个黑魆魆的人形,立着不动。
那确是一个人,明明是刚才派来守在巷口挡住去路的。
冉阿让赶忙往后退。
他当时所在地处于圣安东尼郊区和拉白区之间,巴黎的这一带也是被新建工程彻底改变了的,这种改变,有些人称为丑化,也有些人称为改观。园圃,工场、旧建筑物全取消了。今天在这一带是全新的大街、竞技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起点站、一所名为马扎斯的监狱,足见进步不离刑罚。
冉阿让当时到达的地方在半个世纪以前,叫做小比克布斯,这名称完全出自传统的民族常用语,正如这种常用语一定要把学院称为“四国”,喜歌剧院称为“费多”一样。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便门、波舍隆、加利奥特、则肋斯定、嘉布遣、玛依、布尔白、克拉科夫树、小波兰、小比克布斯,这些全是旧巴黎替新巴黎遗留下来的名称。对这些残存的事物人民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