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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全3册(179)

作者:雨果

晚上他独自捉摸时,后悔不该不问那人一句话,迫使他再抬起头来。

第二天夜晚时,他又去到那里。那乞丐又在原处。“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乞丐抬起头来,带着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心完全安定下来了。他笑了出来。“活见鬼!我几时看见了沙威?”他心里想。“真笑话,难道我现在已老糊涂了?”他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几天过后,大致是在晚上八点钟,他正在自己的屋子里高声教珂赛特拼字时,忽然听见有人推开破屋的大门,继又关上。他觉得奇怪。和他同屋住的那个孤独的老奶奶,为了不耗费蜡烛,素来是天黑便上床的。冉阿让立即向珂赛特示意,要她不要作声。他听见有人上楼梯。充其量,也许只是老奶奶害着病,到药房里去一趟回来了。冉阿让仔细听。脚步很沉,听起来像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不过老奶奶一向穿的是大鞋,再没有比老妇人的脚步更像男人脚步的了。可是冉阿让吹灭了烛。

他打发珂赛特去睡,低声向她说“轻轻地去睡吧”,正当他吻着她额头时,脚步声停下了。冉阿让不吭声,也不动,背朝着门,仍旧照原样坐在他的椅子上,在黑暗中控制住呼吸。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听到没声了,才悄悄地转过身子,朝着房门望去,看见锁眼里有光。那一点光,出现在黑暗的墙壁和房门上,正像一颗灾星。显然有人拿着烛在外面偷听。

几分钟过后,烛光远去,不过他没有再听见脚步声,这也许可以说明来到房门口窃听的人已脱去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倒在床上,整夜合不上眼。

天快亮时,他正因疲惫而矇眬睡去,忽然又被叫门的声音惊醒过来,这声音是从过道底里的一间破屋子里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有人走路的声音,正和昨夜上楼的那人的脚步声一样。脚步声越走越近。他连忙跳下床,把眼睛凑在锁眼上,锁眼相当大,他希望能趁那人走过时,看看昨夜上楼来到他门口偷听的人究竟是谁。从冉阿让房门口走过的确是个男人,他一径走过没有停。当时过道里的光线还太暗,看不清他的脸,但当这人走近楼梯口时,从外面射进来的一道阳光把他的身体,像个剪影似的突现出来了,冉阿让看见了他的整个背影。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大衣,胳膊底下夹着一条短棍。那正是沙威的那副吓坏人的形象。

冉阿让原可设法到临街的窗口去再看他一眼。不过非先开窗不可,他不敢。

很明显,那人是带着一把钥匙进来的,正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不过,钥匙是谁给他的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晨七点,老奶奶进来打扫屋子,冉阿让睁着一双刺人的眼睛望着她,但是没有问她话。老奶奶的神气还是和平日一样。

她一面扫地,一面对他说:

“昨天晚上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来吧?”

在那种年头,在那条路上,晚上八点,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对,听到的,”他用最自然的声音回答说,“是谁?”

“是个新来的房客,”老奶奶说,“我们这里又多一个人了。”

“叫什么名字?”

“我闹不大清楚。都孟或是多孟先生,像是这样一个名字。”

“干什么事的,这位都孟先生?”

老奶奶睁着一双鼠眼,盯着他,回答说:

“吃息钱的,和您一样。”

她也许并没有言外之意,冉阿让听了却不免多心。

老奶奶走开以后,他把放在壁橱里的百来个法郎卷成一卷,收在衣袋里。他做这事时非常小心,恐怕人家听见银钱响,但是,他尽管小心,仍旧有一枚值五法郎的银币脱了手,在方砖地上滚得一片响。

太阳落山时,他跑下楼,到大路上向四周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人。路上好像是绝对的清静。也很可能有人躲在树后面。

他又回到楼上。

“来。”他向珂赛特说。

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一道出门走了。

第五卷无声的狗群黑夜搜索

一曲线战略

有一点得在此说明一下,这对我们即将读到的若干页以及今后还会遇到的若干页都是必要的。

本书的作者——很抱歉,不能不谈到他本人——离开巴黎,已经多年[1]。自从他离开以后,巴黎的面貌改变了。这个新型城市,在某些方面,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用不着说他爱巴黎,巴黎是他精神方面的故乡。由于多方面的拆除和重建,他青年时期的巴黎,他以虔敬的心情保存在记忆中的那个巴黎,现在只是旧时的巴黎了。请允许他谈那旧时的巴黎,好像它现在仍然存在一样。作者即将引着读者到某处,说“在某条街上有某所房子”,而今天在那里却可能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街了。读者不妨勘查,假使不嫌麻烦的话。至于他,他不认识新巴黎,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旧巴黎,他怀着他所珍惜的幻象而加以叙述。梦想当年在国内看见的事物,现在还有些存留下来并没有完全消失,这对他来说是件快意的事。当人们在祖国的土地上来来往往时,心里总存着一种幻想,以为那些街道和自己无关,这些窗子、这些屋顶、这些门,都和自己不相干,这些墙壁也和自己没有关系,这些树木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树木,自己从来不进去的房屋对自己也都是无足轻重的,脚底下踩着的石块路面只不过是些石块而已。可是,日后一旦离开了祖国,你就会感到你是多么惦记那些街道,多么怀念那些屋顶、窗子和门,你会感到那些墙壁对你是不可少的,那些树木是你热爱的朋友,你也会认识到你从来不进去的那些房屋却是你现在每天都神游的地方,在那些铺路的石块上,你也曾留下了你的肝胆、你的血和你的心。那一切地方,你现在见不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了,可是你还记得它们的形象,你会觉得它们妩媚到使你心痛,它们会像幽灵一样忧伤地显现在你的眼前,使你如同见到了圣地,那一切地方,正可以说是法兰西的本来面目,而你热爱它们,不时回想它们的真面目,它们旧时的真面目,并且你在这上面固执己见,不甘心任何改变,因为你眷念祖国的面貌,正如眷念慈母的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