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会工夫,气氛极为紧张,但大家都沉默不语,一片寂然无声。白瑞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亚麻布手帕,悠闲地抽打着袖子上的灰尘。接着人群中响起了一片不祥的嘟哝声,凉亭底下也传来一阵嗡嗡声,非常清楚明白,就像是一个刚受到骚扰的蜂窝一样。尽管思嘉觉得双颊上还流动着愤怒的热血,但她注重实际的头脑里却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这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也颇为在理。不错,她从来没见过工厂,或是知道有哪个人见过工厂。但是,即使这是对的,他说这样的话也太没有绅士风度了——居然在大家都玩得很尽兴的聚会上这么说。
低头垂眉的斯图尔特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布伦特。当然,孪生兄弟俩很有教养,即使被激得气愤非凡,也不至于在烧烤野餐会上当众大吵大闹。同样,所有的太太小姐们也都很激动,也很高兴,因为她们能真正亲眼目睹某个场景或是吵架场面的机会太少了。通常,她们都是从第三者那里听来的。
“先生,”斯图尔特闷声闷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德礼貌地看着他,眼里却带着讥讽的神情。
“我意思是说,”他回答道,“拿破仑说的——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有一次他说过:‘上帝是站在最强大的军队那一边的!’”说着他转身面对着卫约翰,真诚、礼貌地对他说:“你答应过要让我参观参观你的藏书的,先生。如果我现在要你带我去看,是不是太过分了?恐怕今天下午我就得早点赶回琼斯伯勒去,有点生意要我去打点。”
他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双脚咔嚓一声立正,像个知名舞蹈家一样鞠了一躬。对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说,这样的举动显得优雅极了,但也显得傲慢极了,就像是打了别人一记耳光似的。然后他和卫约翰一起穿过草坪,一头黑发的脑袋在空中移动着,令人不安的笑声飘了过来,桌子边的人群都听见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人群中一片寂静,接着便又响起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凉亭底下,英蒂有气无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正在生气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思嘉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但她直看进他低垂着的脸的眼神给了思嘉某种像是受良心谴责的刺痛感。媚兰看着希礼的时候同样也有这种神情,只是此刻的斯图尔特没看到罢了。这么说,英蒂确实爱他。有一会,思嘉心想,一年前的政治集会上,她若没有公然和斯图尔特调情,他也许早就和英蒂结婚了。但是,紧接着那刺痛感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慰藉感。要是其他女孩没法留住自己的男朋友,那也不是她的过错。
斯图尔特终于低头对英蒂笑了,这是一种非常勉强的笑,他还对她点了点头。很可能英蒂刚才一直在请求他不要跟着白瑞德去生事。树底下响起了一阵礼貌的骚动,客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碎屑。已婚妇女们呼叫着奶妈和小孩,把成群的孩子召到一块,准备离开。一群群姑娘们也谈笑着开始向屋子走去,要到楼上卧室里聊聊天,睡个午觉。
除了塔尔顿太太,所有的太太们都离开了后院,把橡树下的树荫和凉亭留给男人。她是被嘉乐、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想从她那里得到给骑兵连的马匹的人留住的。
希礼闲荡到思嘉和查理坐的地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又颇感有趣的微笑。
“他是个傲慢的魔鬼,对不对?”他朝白瑞德走去的方向看过去,说道,“他看上去像是波吉亚的一员[18]。”
思嘉迅速思考着,但记不起县里、亚特兰大或是萨凡纳有哪一家叫这个名字的。
“我不知道这些人。他是他们的亲戚吗?他们是谁?”
查理脸上现出了奇怪的表情,他感到不可置信,同时又感到很不好意思,这些情感和心里的爱在打架。当他意识到对一个姑娘来说,可爱、温柔、漂亮就已足够,教育多少并不影响她的魅力时,爱便占了上风。他于是简练地回答说:“波吉亚一家是意大利人。”
“噢,”思嘉说着,失去了兴趣,“外国人。”
她漾着一脸最迷人的微笑转而面对希礼,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看她。他在看着查理,脸上既有理解的成分,又有些微的怜悯。
思嘉站在楼梯平台上,小心翼翼地从楼梯扶手上往下面的过道里窥视着。过道里空无一人。楼上的卧室里传来没完没了的低声说话的嗡嗡声,此起彼伏的,不时被一阵阵笑声以及“哎,你没那么做,真的!”和“接下来他怎么说?”之类的话所打断。在六个大卧室里,姑娘们躺在床上和长沙发椅上休息。她们脱了衣服,退下紧身胸衣,放下头发,垂至腰际。下午小睡一会是乡间的习惯,而在从一大早就开始直至以晚上的舞会告终的全天聚会中,这种休息就特别有必要。姑娘们会谈笑半个小时,然后仆人们会来把百叶窗关好。在温暖怡人、半明半暗的氛围中,谈话会渐渐变成低语声,最后归于一片宁静,只听得见轻柔、均匀的呼吸声。